剃头的斧子

露脸和显眼只差一步,悲壮与滑稽是同一件事的两种结论。

在我二十三年的人生中,就产生了好多滑稽中略带悲壮的事迹,虽时隔多年,却一刻也没有被忘记,过年回家,村里长辈们仍会热情洋溢的向自己的小孙子孙女们介绍我:这就是你们那个三岁抽烟掉井里,五岁用斧子剃头,十岁上房把人家房顶压了一窟窿掉进房间里,自己却毫发未损的小叔叔。过去二十多年了,每次回家都会被当年的见证者们强行灌输一遍,差点让我都搞不清楚当初到底是怎么回事了。

小时候抽烟喝酒是某些“德高望重”的长辈耳提面命言传身教所致,小孩有玩具大人们没有,于是小孩便被当做玩具。那时候爱爬高可能是胸怀大志急于出人头地的缘故,然而命运多舛,让我小小年纪就验证了登高必跌重的谶语。事实上要不是那间房子是自欺欺人的豆腐渣工程,这件事或许会像大多数与我有关的故事一样被当做灵异事件而封存于小范围中。若干年后,一群人过中年的旧日玩伴在饭桌前回忆起当年的作案现场,一段不经意的对白,却解开了坐在炕上玩手机的六旬大娘深埋心底几十年的疑团——“原来那盐罐里的老鼠是你们捉来放到里面去的。”

但是“斧子剃头事件”绝对是本人独立构思,自导自演且道具自备的一部蕴含着励志、惊悚、穿越的荒诞喜剧。

小时候对公元纪年还没有概念,现在推算那应该是95年的事。当时我家还没有盖新房,而是住在院子北边向阳的厦房里面。院子是长方形的,北边靠着进村的一条东西路,沿着路方向的那边是长方形院子的长边。房子门朝南,贴着北院墙盖在院子长边的中部,孤零零的三间房。出房门左拐往东是厕所,小时候可能腿短,印象中上厕所总要走一段很长的路,中途要经过一颗大椿树,它的年纪比我爸还要大。房子正对面的厨房相对近一点,直走十多米,左拐沿着走廊走几步,左手一推门侧身扶着门框跨过门槛就进去了。院门在房子的西边,跟厕所一样远,不同的是要出门需经过一个水龙头而不是那颗大椿树。

两年之后,这棵大椿树终于成为了椿树家族的光荣。被砍去枝节,刨尽枯皮,架上屋顶成功转型成为了新房的主梁。而它做树的生涯早在两年前就已经结束了,之后的两年里一直被叫做木头。

印像中应该是初夏的某天,那天我从午睡中醒来,没什么操心的事,所以并不急着起来,很自然的用自己五岁的感官探寻周围的情况,屋里没人,院子里也没有一点动静,我觉得好像因为午睡错过了什么,奶奶不在,爸爸妈妈不在,就连哥哥竟然也不在。静得无聊使我更加不安,再也躺不住了,起身出了房门。午后的阳光分外刺眼,我便眯缝着眼往门外走,出门一转身太阳便不再直射,我慢慢抬头、慢慢睁开眼睛往前走。猛地发现树阴影下有一个深坑,这坑磨盘大小,深约一米,我才意识到因为我睡了一觉,大椿树已经被我爸变成木头了。

挖这个大坑是为了把树根全部掏出来,以避免这地方做了房子的地基后不牢固。大椿树并不是顺着地表而是贴着树干与树根连接的地方被锯掉的,为的是保证可用的树干部分有足够的长度。树干长了留下的树桩就比地面低了好多,而这正好为我能下到坑底创造了条件。完全出于好奇,我跳上了树桩之后慢慢滑到坑底,第一次来到了地平线以下的世界,坑底是个斜坡,树根又占了很大一块地方,外面看着挺大的坑,进来却挤得腿都伸不开。主根还未完全被掏出来,侧根像无数条从坑壁里伸出的坚固铁链死死的捆着主根,仿佛忠实的卫兵正全力以赴顶着顷刻间将被撞开的城门。不必了,没有了大椿树挺拔的英姿,也不需要这些盘根错节的盲目忠诚了,支持其实也是一种束缚,也许是意识到是时候让大家都享受自由了,也许只是因为顽皮想玩一下斧子,于是我抓着砍在树桩上的斧柄使劲摇晃几下,便取下的斧子,晃晃悠悠的举起来对着毛毛躁躁蜘蛛网似的的侧根砍了起来,咬着牙的脸应该是神情严肃的,举起斧子头重脚轻的样子应该是滑稽的,心里却充满悲愤的呐喊给自己提气“自由吧!都自由吧”。

猛然间感觉似乎有人在我头顶,就在我照镜子都看不见的位置,在脑袋上离天空最近的地方,轻轻点了一下,像一道冰凉的闪电,虽迅速却明显。下意识从斧子上松开一只手往头上摸去,只感觉头顶湿湿的,再看那只摸头顶的手,食指和中指上沾上了鲜红的液体和两根头发。

斧头其实只有一面锋利如刀刃另一面是用来砸东西的平面,砍东西时自然是斧刃朝下的,而我斧子轮的过快过猛且年幼力气小,斧子正在往回轮的时候没有控制好惯性也没有握紧把柄,斧刃转了180°碰到了我的头顶。

沾着血迹的手在衣服上一抹,第二次去头顶摸一下,感觉不到伤口,但手指到头顶某个地方时明显能感觉到周围发麻,再看看手上沾的血迹量,大概能确定没有大碍,但必须有所行动。

心里一盘算,就拿着斧子爬上树桩,跨步一跳跃出树坑。径直朝水龙头跑去,经过房子的时候在窗台上拿了小圆镜子和我爸的刮胡刀。

凉水洗头对于五岁的我,已不是一件太复杂的事,当时头发长度应该有两公分,一见水都趴在头上了,湿漉漉的也顾不得擦干,顺手脱了t恤,半生赤裸着准备按计划行动。我的计划是这样的,因为当时被电视里脑袋前面没头发后面有个辫子的发型深深吸引,偶像包袱让我迷失方向不能自已。刚好今天是个绝佳机会,我妈回来肯定带我去看医生,医生给我处理伤口前一定会先剪头发,不如我自力更生,先下手为强,用剃须刀剃掉前面的头发,既可以露出伤口让医生处理又有了心仪发型的雏形,以后就好好留着后面的头发直到它长成辫子。那在小朋友中肯定出尽风头,我仿佛看到了发小们投来崇拜的目光,忍不住露出了猥琐的笑容。就这样,95年初夏的一天,一个五岁的小盆友头顶着骄阳,为自己的梦想而努力改变的身影出现在他家水龙头边上。

广镰大大走进我家院门看到了她有生以来最诡异与血腥的一幕:水龙头旁边的蹲着一个只穿这一条短裤的小男孩,血混着水一道道从他脸上流下来,在下巴上聚集,再一滴滴掉到地上。他正全神贯注,目不转睛地盯着左手举着的小镜子,右手上的刮胡刀已在滴水的头发中间剃开了一个豁口,正在一点点往边上扩展,男孩的左手边横放着一把锋利的斧子。这时小男孩似乎感觉到被打扰了,极不情愿的缓缓移开镜子露出了他仿佛爬满蚯蚓的脸,脸上绽放着纯净又恐怖的笑容。

后来留清朝人发型的梦想也破灭了,我妈让强婆给我剃成了秃瓢,强婆是村里的热心人,村里老人如果快去世了,老人的儿女会找强婆指导他们给老人洗个澡再换上寿衣,如果是老爷爷,还需要剃个头。强婆那把刀就是专门做这事的,据说被这把刀剃过头的人,没有活过两小时的。再说强婆的刀法,真是大开大合,扑朔迷离,只见刀在头上随意游走,一停一道口子,绝无半分意外。动又不敢动,跑又跑不了,只得硬着头皮挺下去,结果顶着一头猫爪的痕迹去医院处理了斧子造成的伤口。戏剧性的一幕发生了,在我创开先河之后,那年夏天村里所有的男孩子都被他们的亲妈带到了强婆家里剃了度。

从那年之后“用斧子剃头”便成了本人无形的LOGO。那年距离抽烟差点被亲妈扔井里已经过去两年,而那年后过了四年我才把人家房顶压了一个窟窿掉进了房间里。从那年开始我家院子里经常会出现树坑,两年后盖好的新房离厕所也近了,但是我每次去厕所时总是想:大椿树怎么还没到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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