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重逢
九月的风卷着桂花香钻进车窗时,我正对着后视镜抚平衬衫褶皱。副驾驶座上的蓝布包微微起伏,里面是那件洗得发白的校服,领口处还留着钢笔洇开的墨痕 —— 那是高三那年,李红梅用我新买的英雄牌钢笔写的 “加油”。
“妈,真要穿这个去啊?” 女儿在后排踢着座椅,手机屏幕的光映在她涂着豆沙色口红的嘴唇上。我扭头看她染成亚麻色的头发,突然想起自己十七岁时,因为偷偷烫了卷发,被班主任当着全班的面批评。
“这是我们班的约定。” 我把校服往包里塞了塞,金属拉链蹭到包底的硬壳笔记本 —— 那是班长王磊上周发在群里的通知:“二十年同学会,穿当年的校服来报到,有惊喜。”
酒店门口的电子屏滚动着 “高三(二)班同学会” 的字样,穿西装的门童接过我手里的包时,眼睛在蓝布包上停顿了两秒。宴会厅里已经坐了不少人,我刚走到门口,就被一个穿米色风衣的女人抱住:“林晓燕!你可来了!”
熟悉的梨涡陷在她眼角的皱纹里,我盯着她手腕上那只细巧的金镯子,突然想起当年她总戴着的塑料手环 —— 上面印着周杰伦的头像,是用三个馒头跟隔壁班男生换的。“李红梅!” 我拍着她的背,闻到她身上的香水味混着淡淡的油烟味,“你还是这么瘦。”
她拉我到靠窗的位置坐下,桌上的果盘里摆着切好的西瓜,跟当年教室后的饮水机旁总放着的一模一样。“王磊说要搞个惊喜,神神秘秘的。” 红梅用牙签戳起块西瓜,“你看那边,张建军居然来了!”
我顺着她的目光望去,穿黑色夹克的男人正举着酒杯跟人碰杯,啤酒肚把拉链撑得快要裂开。记忆里的张建军还是那个总穿着洗得发白的运动服、在篮球场上能连续投进五个三分球的少年,现在他无名指上的金戒指在灯光下闪闪发亮,像极了当年他偷藏在课本里的铜戒指 —— 后来才知道,那是他用攒了三个月的早饭钱给李红梅买的生日礼物。
“听说他开了家建筑公司,资产过亿呢。” 红梅压低声音,指甲在玻璃桌面上划出细碎的声响。我注意到她说话时,右手不自觉地摩挲着左手腕,那里有圈浅浅的白痕,是常年戴手表留下的印记 —— 跟我右手虎口处的疤痕很像,那是高考前搬书时被铁皮柜夹的。
二、旧物
宴会厅的灯光突然暗下来,聚光灯打在舞台中央的红布上。王磊穿着笔挺的西装走上台,啤酒肚把白衬衫的第三颗纽扣撑得快要崩开,他清了清嗓子:“各位老同学,二十年了 ——” 话音未落,台下就响起起哄声,有人喊:“班长,当年你欠我们的冰棍啥时候还?”
王磊笑着摆手:“今天不仅还冰棍,还有更大的惊喜。” 他掀开红布,露出个半人高的铁皮柜,柜门上贴着褪色的 “高三(二)班” 班徽。“这是我托人从老教室搬来的,里面都是大家当年留下的东西。”
第一个被抽中的是张建军。他搓着手走上台,从铁皮柜里摸出个掉漆的铁皮盒,打开的瞬间,全场都笑了 —— 里面是一沓泛黄的情书,信封上歪歪扭扭写着 “李红梅收”。张建军的脸涨得通红,抓着头皮说:“当年太傻了,写了又不敢送。”
李红梅在台下低着头,肩膀微微颤抖。我碰了碰她的胳膊,发现她手里攥着块纸巾,已经湿透了。突然想起高考结束那天,她把一沓情书塞进学校的梧桐树洞,说:“等考上大学,就忘了这些。” 可后来在大学宿舍的深夜卧谈会上,她总会提起那个在篮球场上挥洒汗水的少年。
轮到我时,指尖触到个硬壳笔记本。翻开泛黄的纸页,密密麻麻的公式旁边,画着歪歪扭扭的小人 —— 那是数学课上,后座的赵晓雅偷偷画的。最后一页贴着张一寸照片,梳着马尾辫的姑娘瞪着圆圆的眼睛,校服领口别着 “三好学生” 的徽章。
“晓燕,你当年可是咱们班的学霸。” 王磊拍着我的肩膀,“听说你现在在重点中学当老师?” 我望着台下那些既熟悉又陌生的面孔,突然想起填报志愿那天,李红梅趴在我的志愿表上哭:“你非要去北京吗?我们说好要考同一所大学的。”
铁皮柜里的东西渐渐少了,最后被拿出来的是件蓝白相间的校服,后背用红色马克笔写着 “加油” 两个大字。王磊举着校服问:“这是谁的?” 李红梅突然站起来,声音有些发颤:“是我的。”
她走上台接过校服,手指拂过褪色的字迹:“这是高考前,林晓燕帮我写的。那天我发着高烧,她陪我在医务室吊水,说等我病好了,一起考去北京。” 台下响起稀稀拉拉的掌声,我看见她眼角的泪光在聚光灯下闪闪发亮。
三、往事
散场后,李红梅拉着我去了学校附近的小吃街。二十年过去,巷口的麻辣烫摊还在,老板已经换成了当年摊主的儿子,看见我们穿着蓝校服,笑着问:“是回来看老师的吧?”
“两碗微辣,多加海带。” 红梅熟练地报着菜名,就像昨天刚来过一样。我盯着她染成栗色的卷发,突然想起高三那年,她为了跟张建军考同一所大学,偷偷改了志愿,结果两人都落榜了 —— 张建军去了复读班,她则听从家里安排,去了本地的师范学院。
“你还记得吗?” 红梅把煮好的鱼丸往我碗里推,“当年你总说,要去天安门看升旗。” 热气模糊了她的脸,我突然发现她眼角的皱纹里,还藏着当年那个倔强少女的影子。
麻辣烫的辣味窜进鼻腔时,我想起收到北京师范大学录取通知书那天,李红梅来送我。她塞给我个布包,里面是件叠得整整齐齐的蓝校服,说:“想我的时候就看看,就当我跟你一起去了北京。” 火车开动时,我看见她站在月台上,蓝色的校服在人群中格外显眼,像朵倔强的矢车菊。
“后来为什么不联系了?” 我搅动着碗里的粉丝,声音有些发涩。大三那年,我寄给她的信被退了回来,信封上写着 “收件人已搬迁”。打她家的电话,总是无人接听。直到去年同学群建起来,我才从王磊那里得知,她毕业后没多久就结婚了,丈夫是我们的同班同学 —— 那个总坐在最后一排,默默啃着干馒头的周明。
“周明对我挺好的。” 红梅搅动着碗里的汤,筷子上的海带滑落在桌上,“他知道我想吃麻辣烫,每天下班都会绕路来买。” 她从包里掏出手机,屏幕上是全家福:周明穿着工装,手里抱着个虎头虎脑的男孩,红梅站在他们中间,笑得眉眼弯弯。
手机突然震动起来,是女儿发来的视频请求。屏幕里,她举着件蓝校服问:“妈,这是你的吧?我在衣柜最底层找到的。” 我看见校服袖口处绣着个小小的 “燕” 字,那是李红梅用十字绣给我绣的,说这样就不会跟别人的校服弄混了。
四、和解
离开小吃街时,月亮已经爬上树梢。李红梅坚持要送我去酒店,说当年我总送她回家。走在学校的林荫道上,树影在我们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像极了晚自习后,两人踩着月光回宿舍的样子。
“其实当年,我是故意不接你电话的。” 红梅突然停下脚步,路灯的光落在她染成栗色的头发上,“看到你寄来的照片,在北京的雪地里笑得那么开心,我突然觉得,我们已经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了。”
我想起那些照片:未名湖畔的初雪,图书馆前的银杏叶,还有穿着学士服在天安门广场的合影。每次寄照片时,我都会在背面写上密密麻麻的话,说北京的秋天有多美,说大学的图书馆有多气派,却从来没问过她过得好不好。
“我总觉得,是我对不起你。” 我踢着脚下的石子,声音有些哽咽,“如果当年我没去北京......”
“傻丫头。” 红梅笑着打断我,伸手拂去我肩上的落叶,“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你看,我现在不是挺好的吗?老公疼我,儿子懂事,还有份安稳的工作。” 她顿了顿,声音低了些,“其实我经常想起你,特别是看到儿子穿校服的时候。”
酒店门口,张建军正站在车旁抽烟。看见我们,他掐灭烟头走过来:“我送你们回去吧。” 车里放着周杰伦的《晴天》,前奏响起时,三个人都沉默了 —— 那是我们高三那年最火的歌,李红梅的塑料手环上,印的就是这首歌的歌词。
“当年的情书,其实我都看到了。” 快到小区门口时,李红梅突然开口,后视镜里,张建军的脸一下子红了。“在梧桐树洞里,我全都找出来了。” 她说话时,眼睛望着窗外掠过的街灯,“那时候太胆小了,总觉得谈恋爱会影响学习。”
张建军握着方向盘的手紧了紧:“后来我去复读,每次路过你们班的窗户,都希望能看到你。” 车在小区门口停下,他从后座拿出个礼盒:“这是给你带的,我老婆说现在流行这个。” 礼盒里是支口红,颜色跟女儿涂的那款很像。
李红梅接过礼盒时,指尖微微颤抖。我突然想起高三那年的平安夜,她收到匿名的苹果,红着脸跟我说是她妈送的。后来才知道,那是张建军省了一个星期的早饭钱买的。
五、约定
回到酒店时,手机里有十几条未读消息,都是同学群里的。王磊发了张照片:大家穿着蓝校服,在老教室的黑板前合影,黑板上写着 “二十年再聚首”。下面有人问:“下次什么时候再聚?”
我点开李红梅的对话框,输入 “明年春天,一起去北京看樱花吧”,犹豫了很久,还是删了。窗外的月光落在书桌上,照亮了那本从铁皮柜里找出来的笔记本。最后一页的空白处,李红梅用铅笔写着:“等我们老了,就在学校附近租间房子,每天一起去晨练,一起去吃麻辣烫。”
第二天退房时,我把那件蓝校服叠得整整齐齐,放进酒店的衣柜里。衣柜镜面上,映出个穿着白衬衫的女人,眼角有了细纹,头发里也掺了几根银丝,但笑起来的时候,嘴角的梨涡还在 —— 就像十七岁时,穿着蓝校服站在梧桐树下的那个少女。
高铁开动时,手机收到李红梅发来的照片:她穿着那件后背写着 “加油” 的蓝校服,站在老教室的讲台上,黑板上写着 “十年后再相聚”。下面还有行小字:“记得穿蓝校服。”
我望着窗外掠过的田野,突然想起昨天晚上,李红梅在微信里说的话:“其实我们从来都没分开过,就像这件蓝校服,虽然褪色了,但骨子里的样子,一点都没变。”
阳光透过车窗照在手机屏幕上,照片里的蓝校服在阳光下泛着淡淡的光泽,像一片永不褪色的青春记忆。我打开通讯录,找到那个尘封已久的号码,按下了拨号键。电话接通的瞬间,传来熟悉的笑声,带着点哽咽,又带着点惊喜,就像二十年前,在教学楼的走廊里,她笑着朝我跑来的样子。
“喂,晓燕吗?”
“嗯,是我。”
“我正想给你打电话呢,你猜我在老教室的抽屉里找到了什么?”
“什么?”
“你当年借给我的那本数学笔记,我找了好多年......”
高铁在铁轨上飞驰,载着我奔向远方,也载着那些被岁月尘封的往事,奔向一个崭新的约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