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行程的改变,朋友们七嘴八舌地议论着如何购买返程的车票,高铁当然是第一选择。但大家用手机一查知道了,明天的回程票已经售罄,只剩下几张奢侈的商务座。我突生了一个念头,坐一次普通列车的软卧回家?不想,这个提议获得了大家的一致认同。他们的想法,组一个牌局,悠闲乐哉地回家;我的想法,正好偷得十几个小时的谧静,读完黄仁宇的《万历十五年》。
等着我们的是一列看起来很有些年头的绿皮火车,如一条墨绿的长龙静卧在铁轨上,在一派现代化气息的车站里,显得格外突兀。狭长的软卧车厢里,除了乘务员,也就我们一行六人,加上一位意外相逢的邵东熟人。简单的寒暄后,各睡各床,车上变得寂静起来。望着满是时光雕琢的一车陈旧,听着车轮摩擦铁轨发出的一声声“哐当”,我仿佛穿越到了上世纪的某个时空里。这慢慢悠悠的寂静里透着点点禅意,我放佛获得了南郭子綦“似丧其耦”禅遇,形神被净化得空荡荡,轻飘飘,渺渺然。这些天一直充盈在脑海里对未来无法掌控的惶惑,对明天何去何从的困顿,一下子变得轻松起来。我不禁对自己释然一笑,亏得自己这些年读庄子,居然还能让这种事情困惑本该不惑的年纪!“永远不要为尚未发生的事情忧虑”,假如不知道这绿皮火车会将我带向何方,惶惑与困顿又有何用?还不如享受这慢慢悠悠的闲暇,读一本好书,睡一场好觉。睡不着?那就让思绪肆意飘零,沉浸于一场记忆深刻的旅行中去吧!
对于我这种有闲没钱的人来说,旅行的记忆是屈指可数的。这其中,有玩的舒心的几次,也有难堪与郁闷的几次。人就是这么怪,舒心的几次,好像除了舒心,再无别的感受。而郁闷的几次,每一个细节都仿佛历历在目。
我第一次坐火车旅行,是二十一年前参加单位组织的旅游。那时,女儿还在老婆的肚子里,我也刚刚走出浪荡的人生,用心教了三年书。也许是女儿带给我的好运气,第一回认真教书,就碰上单位组织的奖励性旅游:连续三年统考第一名的教师由单位补助五百块钱去看合龙前的三峡。虽然从未想过要去旅游,但单位组织的奖励性旅游,不去就是不识抬举了,何况五百块搁当年可是近两个月的工资呢。
我们从娄底登上了深圳至重庆的列车。我已经无法确定火车是橘红色的还是墨绿色的了,不过,火车上的拥挤、嘈杂与一股混杂着汗臭和方便面卤香的怪味早已经牢牢地印在了我的大脑皮层。
不要说座位,连个站的地方都难找。
我凭着年轻人的几分蛮力,左冲右突挤到了两个车厢的交接处,总算找了一个立足之地。整列火车,大多都是从广州、深圳回老家参加秋收的农民工。从泥土里走出来的他们,远没有我这等穷教书的矜持,打开一张蛇皮袋子,钻到座位底下,他们也能发出匀称的鼾声,做起老婆孩子热炕头的美梦。大约一个小时后,小腿肚的酸胀提醒了我,以这列火车的速度,从娄底到重庆少说也得十七八个小时,这才站了一个小时就这般难受了,剩下的时间怎么得了!
团队里一个机灵又有点闲钱的年轻人不知怎地搞到了一张卧铺票,他顾不得大伙满眼的羡慕嫉妒迅速逃离了这里的拥挤和嘈杂。临走前,这哥们很义气地对大伙说了一句,“我先睡几个小时,等下喊大家轮流去休息休息”。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睛是瞅着两位带队领导的。嗯,我得想办法给自己的屁股找个依靠。
我决定去乘务员休息室碰碰运气。
与外面的拥挤与嘈杂好似两个世界,休息室里几个乘警和乘务员正悠闲地喝着茶,抽着烟,用重庆话侃着我半懂不懂的笑话。我盘算着哪个乘警或乘务员可能会离开座位去巡视外面的嘈杂。如果这样,我就能将这百把斤的重量放到那个空闲着的座位上,让疲惫的身躯和酸胀的腿肚能有几分钟的小憩。机会终于来了,一个年轻的乘警起身拿起了帽子,我满脸堆笑地走迎上去,一边递上一根湖南特产精白沙,一边顺势坐到了那个空着的座位上,一阵说不尽的舒坦顿时弥漫全身。想想士人“不为五斗米折腰”的精神真是太难得,哎,咱俗人只为了一小会儿屁股的舒坦就不惜出卖自己的尊严,差距真是忒大了些。就这样,人家回来,我立马快速起身,人家出去,我立刻厚着脸坐上去,在幸福与沮丧,舒坦与酸楚的交替中,熬到了尚未喧嚣的山城。然后,放船千里凌波去,穿越还未被高坝窒碍的三峡,游览了还能“清溪浅水行舟”的小三峡,拜谒了还是脚踏陆地威风凛凛的翼德将军......
这次乘车的记忆实在太过难忘,我从此对乘火车出行怀有一种深深地恐惧感。往后的几次,我也学会了去找乘务员,“有没有加钱的卧铺?”恰好,每次也都能得到想要的回应,有一回乘务员甚至把自己的休息间让给了我。“有钱就是大爷”,大多数情况下都是常识。
后来,随着高铁的普及,乘机的平民化,快节奏出行渐渐成了大家的优先选择。像今天这样,坐一次慢悠悠的绿皮车,恐怕再难得聊发一回“雅兴”了吧。
傅佩荣先生开玩笑说,古时候人们去一个地方旅行,颠簸在马车里,少说也要十天半个月,现在的人们,坐飞机一下子就到了,多出来的空闲,不知道如何打发,就会胡思乱想,从而有了抑郁症等种种现代病。呵呵,一句话,闲的蛋疼,百病聊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