鸦鬼(57)

                          孟婆(2)

侞月与蓝夜在小月河畔初见时,两人身处尸山血海,身旁猩红荻花随风飘摇,手中那杆枪身的震颤传入她惊魂未定的心脏,她屏息僵立原地,仓皇间视线撞上一双刚睁开的眼睛。

那双眼空茫无神,却精准地捕捉到了侞月的方位。

侞月与那长枪尾端半跪立的血人无声对视,那人只是睁开了眼,许久未有其他动作。

她不敢轻举妄动,疑心可能是遇上了伙计们闲聊时常提起的诈尸还魂,想到这她心中一抖,慢慢松开了握住长枪的手指。

侞月心知自己得尽快离开此地,可要在这遍地尸身和残肢的地方悄无声息地离开实在太难。她不敢将后背朝向那诈尸的大梁将军,更没有面朝对方倒退着从此地脱身的能力,思来想去唯有侧着身子移动是上策,这样便既能看清前路,又能提防对方忽然发难。

然而她刚迈出一步,那人无神的双眼便随着她移动了视线,侞月一身冷汗浸湿了衣衫,她惊觉那人听觉异常敏锐,自己的一举一动似乎都能被对方捕捉到。

侞月紧盯着那诈尸将军,硬着头皮继续往侧前方挪步,对方的目光果然追随着她移动,同一瞬间,她看到那人提臂抽出了扎穿几个北朔士兵的长枪,将枪尖对准了她。

侞月忍不住惊呼出声,那长枪枪头上还挂着血肉,堪堪停在眼前不过一拳距离处,涌入鼻腔的血腥味快让她窒息。侞月被吓傻了,她大脑一片空茫,一时间无法做出反应。

“姑娘?”那大梁将军收回长枪,撑靠在一旁,神色间似是有些疑惑,“你是北朔人?”

侞月条件反射摇摇头,对方未再开口,她才忽然意识到那人是真的看不见,忙开口道:“不是,我是大梁人!”

“大梁女子?怎会在此处?”那人似乎有些体力不支,身体又往长枪那边偏了偏,但却始终保持戒备姿态。

侞月看了看他紧握手中的长枪,她明白当务之急是获取对方的信任,眼前这位总归是大梁的将军,如果是活人自然不会伤害大梁人,若是非人,眼下看他尚还保留有神志,暂时应当不会伤害自己。

想到这里,她鼓起勇气道:“我确实是大梁人,家在孟镇,来此地是为祭奠早些年逝世的亲人。”

那身着浴血铠甲的将军听到孟镇二字时脸上表情稍有松动,他身体小幅下滑了一下,过了片刻才继续问侞月:“我听说孟镇有座酒肆,那里的酒很不错,你可知叫何名字?”

侞月脸上浮现出温柔神色,她脱口而出:“梦归处!叫梦归处,那是我家酒肆,最受欢迎的酒叫一壶春。”

“梦归处······梦归处”那人似是再也支撑不住,顺着长枪滑了下来,他躺靠在尸堆上轻声重复着酒肆名字,突然呢喃道:“一壶春确实是······好酒······”

侞月看着那人,之前对方周身那强悍无比的压迫感似乎一瞬间烟消云散了。

她等了许久,对方再没开口说话,死寂再次笼罩这方天地,侞月在染血秋荻中有种方才不过一场梦的错觉。

侞月犹豫了片刻,终下定决心边走近那人边低声唤道:“将军?”

无人应她。

她弯下腰,试探着伸手探到他鼻下,有微弱鼻息,这人还活着!

月上中天时侞月终于把那位昏死过去的大梁将军带回了梦归处。

店里忙完打烊等在门口的伙计看她带着一个半死不活的血人,神色立刻紧张起来,纷纷上前帮她将人从马上抬下来:“小姐,这人是谁?”

“不认识,阿永,快去请付老伯来救人!”侞月抬手抹了把汗,吩咐伙计道,“五叔,帮忙准备些热水。”

侞月和两名伙计将人抬入二楼一间客房,这期间那人毫无反应,气息微弱但一直都续着。

镇上医术最好的老大夫付老伯很快便被阿永请来,老人家以前是戍边军医,年纪大了后便回镇上开了家医馆,治这种战场上的刀枪箭伤最是拿手。

老人扫了一眼榻上人,当目光落在那身铠甲上时神色立刻变得严肃起来,他几乎小跑上前,放下药箱便捞起那人腕骨为他诊脉。

侞月和伙计们站立一旁不敢出声,生怕打扰到老人救人。

好在很快付老大夫脸上的神色便和缓了些,他转头指挥侞月的伙计脱掉那人身上血腥味极重的明光铠甲,阿永将铠甲接过抱了出去,五叔端着热水进了门。

“付老伯,他看起来伤得很重,能活吗?”侞月接过热水走过去问老大夫。

老人家回头瞧她:“不用担心,这位将军武艺高强,身上都是些不致命的皮肉伤,他是失血过多加力竭昏死过去的。”

侞月松口气,有救就好,她到现在还因为小月河畔的那无边死寂而心悸,生怕和那人的对话是一场幻觉。她又想起那人无神的双眼,连忙问老大夫:“付老伯,他真的没事吗?他的眼睛好像已经看不见了。”

付老大夫闻言连忙俯身查看那人双眼,片刻后又抬手在他发根处摸索一圈,摸到一处时停住了,他问侞月:“月丫头,是你救这位将军回来的?”

侞月点点头。

“那你见到他时他是何情形?可还清醒?”老大夫表情严肃问道。

侞月忙道:“他与我只说了几句话,除了眼睛看不见外,他说话条理清楚,问及我的身份时还知道试探,应当是清醒着的。”

“那就好,他的眼睛只是暂时看不见了,等头上的淤血下去了,应该就能复明,只是需要好好静养一段时间。”付老大夫开始为那人清理和包扎外伤。

侞月连忙上前给老人家打下手。

等她用布巾擦干净那人身上的血污后,一具年轻而富有生机的躯体呈现在她面前,那张五官深刻棱角分明的脸也现出真面目,竟是个美男子。

侞月的脸微微发烫,攥着布巾擦拭的手渐渐慢下来。

好在快速包扎完伤口的付老伯把她从这种不自在中拉了回来,老人家起身对她叮嘱道:“伤口都处理好了,我会多留些外涂伤药,你每日给他换药敷伤口两次,这样便能好得快些。”说完便开始提笔写药方,写好后他交到侞月手中叮嘱道:“按方抓药,每日三次煎服,七日后我再过来看看他的眼睛,到时可能还得调整下方子。”

侞月接过药方后送老人出了酒肆,吩咐伙计阿永将人再送回医馆。

等伙计们都各自回房休息了,侞月才返回那间客房。

她在床边坐了会,目光便忍不住往床上人的脸上飘。

这位大梁将军看着年纪似乎与自己相仿,也不知他是怎么在那样惨烈的战争中撑到最后的,战友和敌人都死光了,就只有他一人活了下来。

他长得这般好看,一定有很多女子心悦于他吧,也不知他的心上人得何种风姿才能与他相配。

侞月有一搭没一搭地胡思乱想着,等视线再次落在那人脸上时才发觉对方状态不对。

那少年将军眉头紧皱,脸上汗涔涔的,侞月连忙起身去摸对方额头,不烫,应该没有起烧,她又查看了对方全身也没发现是哪处伤口出了问题,在耳边叫半天也未能将人唤醒,她只能捞起布巾一遍遍为他拭汗。

中途目光瞥见对方攥紧了自己的衣角,她才恍然,难道是做噩梦了?

也是,榻上躺的这人说到底也不过如自己一般大,战场厮杀那般残酷,他却要一场接一场去拼杀,去搏命,在那样血腥惨烈的日子里泡久了谁夜里还能安稳入睡呢?

侞月想到这里,突然记起她刚被养父带回梦归处的头两个月,她因为亲眼目睹族人被残杀,母亲被虐杀的惨烈而整宿整宿不敢合眼睡觉,是养母夜夜守在身边为她唱歌谣哄睡。

想到这里,她循着记忆开始轻轻哼唱起那首歌。

小山岗,草青青,牛羊儿吹着风

小河溪,水淙淙,鱼虾儿游着泳

小村庄,静悄悄,小娃娃睡着啦

······

蓝夜陷在了一场无止境的战事里,他知道这是那场战斗,他看到了身边一个又一个大梁男儿浴血倒下,他无法阻止,只能机械地挥动长枪,解决掉一茬又一茬围上来的敌国军士,眼前景象渐渐模糊,他几乎看不清人脸,只能听到刀剑砍刺在血肉之躯上的声音,听到那个比自己年长、如父如兄的副将临死前吼出的最后一句话“少将军,老潘没法陪你走下去了,你一定要活着回盛京······”,他听到自己那犹如破洞风箱的胸腔内发出的声音,听到萦绕耳际纷杂的喊杀声,直到身边再没有能喘气的活物,一切归为死寂。

他已经疲惫不堪了,可他却还在拼命地挥舞着那赶枪,怎么也停不下来。

他觉得好累,好想就这样倒下去,和朝夕相伴的同袍们一样一了百了。

可就在此时,他隐约听到了熟悉的大梁童谣。

那歌谣似从遥远天际传来。

幼年的他夏夜在家中庭院乘凉时,冬夜靠着暖炉昏昏欲睡时,母亲总会轻轻哼唱这首歌哄自己入睡。

小山岗,草青青,牛羊儿吹着风

小河溪,水淙淙,鱼虾儿游着泳

小村庄,静悄悄,小娃娃睡着啦

······

可自八岁那年父亲战死边境的噩耗传入盛京,母亲伤心晕倒后一直缠绵病榻,半年后便追随父亲而去,他就再未听过这首歌,到如今,已近十载。

清凌凌的嗓音不如母亲那般醇厚温柔,但却也能安抚蓝夜此刻颓败的心境,他渐渐听不到那些厮杀声,闻不到那些血腥味,只感受到那萦绕耳际的轻吟掠过心头,轻柔抚触自己一身伤痕,伤痛逐渐淡去,终于,他在这份难得的安稳中放松心神,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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