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大苕皮,加油!”
“小苕皮,加油!”
“哈哈!大苕皮,来一招黑虎掏心。”
“小苕皮,搂腰,抱腿,抱起腿来摔他个四脚朝天!”
……
仲秋的一个午后,温柔的阳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枫树上的枝叶迎风起舞,偶尔飘落下几片火红的落叶。操场上,但见一高一矮两个少年在打架,旁边站着十多个少年在喝彩,激动者擦拳磨掌,恨不得冲上战场帮忙。
高个子少年约14岁光景,上穿蓝色中山装,下穿的确良裤子,脚蹬解放鞋,身材修长,头发三七分,正在表演从电影《霍元甲》中学到的招式,拳法大开大阖,脚步腾挪辗转,颇有几分武师风彩。
小个子少年似乎小一两岁,身高不到一米六,生得眉清目秀,面有饥色,上身灰色短装夹衣,两肘关节处还有补丁,下穿黑色粗布长裤,裤腰上系一根红色的气功带,脚穿千层底布鞋,步法稳健,见招拆招,把农村孩子打架的技巧发挥得淋漓尽致,但见拳影纵横,推、拉、缠、拖、劈、点、戳、捶,面对高个子青年的凶猛攻势,丝毫不落下风。
观站队伍中,按村庄地域分为两大阵营,队友们鼓掌起哄,呐喊助威,皆衣着朴素,一张张青涩纯净的脸上,满是欢欣,随着战斗的激烈而激动不已。
眼见久持不下,忽然矮个子这边的黎老五大喝一声:“小苕皮,黑狗钻裆!”
小苕皮灵机一动,双掌搁开对手的双拳,疾速后退两步,猛一蹲地,弹腿躬身,伸长脖子冲向大苕皮下三路。大苕皮猝不及防,被撞翻在地,手捂裆部,连翻滚了三圈。
固城湖的张平高呼:“好一招秃驴打滚!”,已方队友鼓掌赞之,王家清还躬身捂着裆部,颤步向前,似乎蛋疼的样子,引得队友哈哈大笑。
红旗的雷黑子双腕掰动,怒目相向,用右手食指对着张平轻勾:“滴卡子,起什么哄,放马过来,有本事跟爷单挑!”
面对五大三粗的雷黑子,张平自知不是对手,怪叫一声:“君子动口不动手。”,扮了个鬼脸,立即往黎老五身边靠了靠。
黎老五正准备应战,主裁判的口哨声响起,班长冬瓜高举右手,说道:“经过比武,我宣布,固城湖的刘永和同学荣获“苕皮子”的光荣称号。”
赢方手舞足蹈,输方垂头丧气,雷黑子用手指着赢方说:“风光个屁,有本事放学后不准回家,我们打波定输赢”。
梨老五背着双手,一派大将风度,霸气地说:“打就打,谢怕谁?小心把你的裤子都输掉”。
2.
那一群十二、三岁的少年,是红旗中学初一的学生,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经济落后,物质匮乏,一般的男孩子只读了个初中,更多的女孩子才上完小学便回家帮父母干农活。改革开放初期,分田到户,农民的生活大有改善,基本上能吃饱饭,但交通与信息闭塞,缺少经济来源,连二十多块的学杂费都有很多家庭拿不出来,只能先交一部分钱,让孩子先读书,待想办法借到钱了再交给学校。
欠学费的学生,常被老师赶回家拿学费,孩子万分委屈地回家,而家里实在是拿不出钱来,第二天孩子照常去上学,老师好像忘了这个事情,但隔个把月又会赶孩子回去拿学费。如此往返数次,往往一个学期读完了,还有极个别的学生没有交齐学费。
红旗街(原小公社和是原管理区驻地),人们相沿成习,把晏家巷一直叫做红旗,比村大一点,隶属高陵镇。高陵前生为茅草街,很长时间属团山区管辖,解决初还属藕池区管理过一段时期,1952年属茅草区,次年属团山区,1958年为合城、复陵管理区,属团山公社,1966年合城改名为四新,复陵改名为红旗。1987年成立茅草街乡,1997年撤乡建镇,更名为高陵镇。
岁月的变迁,红旗街这个小集市保留了下来,高陵往团山的省道新狮线上,红旗镶嵌在玉带的半腰,滋养着藕池河的灵韵,保留着传统的淳朴与热情。
红旗中学又名晏家巷中学,晏家巷中学是由1971年小升初转型而成,抽调周边中学的师资力量,及县教育局委派的师范生,招收附近高陵岗、月堤拐、关山垱、杨桐咀、固城湖、王家岗、晏家巷等村庄的小升初的学生。
红旗中学在1996年撤除,与原茅草街中学合并为高陵中学。在短短的25年时间里,红旗中学送走了近五千名学生,离开的学子,称其为母校,在以后漫长的岁月长河里,都不会忘记在晏中求学的时光。因为那是人生中最青涩懵懂的时光,情犊初开又似懂非懂,渴望知识又叛逆逃课。
3.
前文打斗的两位小将,“大苕皮”叫刘少玉,红旗人,“小苕皮”叫赵永和,固城湖人。刘少玉家家境较好,祖父在藕池河摆渡,家乡有句俗语“人生一世有何益,又愁穿来又愁吃;人生一世有何好,好的只是渡船佬”,蜿蜒的藕池河经长江取水,沿藕池、高陵、团山,往湖南南县、安乡流去,惠及沿途数十个村庄。那时河上没有架桥,为方便村民出行,沿河每个村都有一个摆渡码头,由村部出资,私人承包,每人五分钱过一次河。在冬春两季,船家用竹竿撑船,夏秋两季涨水,船家用双桨划船。
路人在对岸要过河,除了招手,会把双手呈喇叭状按在嘴边,高喊:“过河,过河啦!”
船家会戴起标配的草帽,一边回复:“来喽!”,拿起竹竿往岸上一点,渡船便劈开水路,轻快地驶向对岸,竹竿提起,在清澈的河面,拖出一条长长的流星雨。
摆渡人每天都有收入,刘少玉是家中长孙,刘老爷子那是宠爱有加,于是刘少玉在同学中的衣食还算优越,小伙子也赶时髦,梳了个偏分头,时不时以手指当梳,往左边梳理几下,之后把头猛地一摆,脖子一扬,装一个酷酷的动作出来。
赵永和的家境贫寒,上有哥哥下有妹妹,还有爷爷奶奶,靠父母耕种几亩薄田为生,俗话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毗邻固城湖的村民,在那个饥寒交迫的年代,沾了此湖的大光,除了饮用水,冬春的莲藕当过主粮,夏秋有莲蓬与菱角作过零食,湖里各种鱼类,更是一年四季都有的美味。
固城湖周边的村民都受过固城湖的恩泽,固城湖走出去的孩子,多少次梦中,在湖边,掬一捧清水,甜到心醉,甜到心酸。
高陵镇的固城湖,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湖泊,面积约三百亩,名字的来历暂不可考,与石安的赤雁湖,新华的老部荡,同源连枝,村里老人讲,解放前,该地区以水运为主,从多的湖泊沟渠相连,形成了一个四通八达的水运链。新华、新林的分界处,有大沟名“八百米沟”,沟边有陈迹,土质夯实,台基高筑,名“打鼓台”,据说是某驻地水军的指挥台。
而天下知名的固城湖,位于南京市高淳区,因湖滨古“固城”而得名,俗称小南湖,属长江水系,为江苏饮用水水质最好的天然湖泊,湖水面积24.5平方公里,远非高陵的固城湖所能比肩。
但高陵的固城湖,在当地人的心中,有着神圣的地位,不仅是一个村名,还是一个湖泊的名字,更是一段珍藏的恋曲,翻开珍藏的笔记本,扉页上写着“固城湖,母亲湖”。
4.
高陵镇位于石首西南,北依长江接荆宜,南连团山通潇湘,东邻南口达石首,西倚黄山望公安,左右两条大河护驾,一条省道通湖南,是一座历史悠久,人杰地灵的小镇,明嘉靖年间内阁贤相、礼部尚书张璧诞生在此,明朝三朝元老内阁首辅杨溥归葬于此。小镇民风淳朴,乐善好施,邻里互助友爱精神传承至今,走在村里,到处洋溢着浓浓的乡土气息,厚重、稳健、深沉、悠远。
高陵有可口地方小吃,团子、麻糖、糍粑、粽子、豆筋子、玉兰片、兰花豌豆、苕皮子等。
每到春节,苕皮子必不可少,在冬至前后,从地里把红薯挖出来,晒几天,洗净,去皮,切碎,放在烧柴禾的大铁锅里煮烂成粥状,用脸盆装好备用。
把房门卸下来两块,铺上旧床单,搁上两条大板凳,再把脸盆里的红薯粥倒在床单上,用铲刀涂抹均匀,表面零星地撒几粒芝麻,在室外晒几个太阳,撕开床单,成一整块金黄色的幕布,用剪刀剪成等份的菱形,在除夕的前一天晚上用油锅一炸,香酥、清脆、甘甜。
只要炸出苕皮子,因为是自家种的,孩子们可以随便抓着吃,而锅炒的瓜子与花生,因为份量少,则是要等到过年,来客人后,家长才小心翼翼地用碟子装好,拿出来待客,当然,趁家长不注意,小孩子快速抓几把到口袋,一个华丽的转身,去和隔壁的小伙伴分享了。
家乡话“苕气”,多指憨厚朴实的性格,并不全是贬义。赵永和的父亲在上世纪七十年代,曾做过村里的会计,为人忠厚老实,有一次到石首出差,吃了一碗五分钱的汤面,付账时,从中山服左边口袋搜出一个五分钱,立马放回去,又从右边口袋搜出一个一毛钱,店老板诧异,说您不是有五分的零钱吗?赵永和的父亲说:“左边的是公款,右边的是私人的钱,公款是万万不能私用的”。看着这位憨厚的乡下汉子,店老板肃然起敬,另给他送了一碗免费的面汤。于是“苕会计”的大名也流传开来。
也许,赵永和争取“苕皮子”这个绰号,一是真的喜欢吃苕皮子,二是对忠厚一生的父亲的一种敬仰,还有,是他身体单薄,弱不禁风的样子,同学们都喜欢叫他苕皮子,形象而又亲切。
红旗中学的邝老师介绍,红薯是从福建传过来的,我国本来没有红薯,是一个叫陈振龙的人,在明万厉年间,为了讨生活,他和众商家跑海运生意,在吕宋国(今菲律宾)经商时,接触到了西班牙人种植的甘薯,此物耐旱易活,生熟能食,于是想方设法,把薯藤绞入吸水绳中,藏于海船,历尽艰辛,终于将薯种带回家乡。后经福建巡抚全学曾推广至全国,在灾年,救过无数人的性命。
红薯传到石首,因其肉质红润,又叫红苕,在田间地头,斜坡界边,只要有泥土与阳光,便能成活,陪伴着几代人的成长,作出了卓越的贡献。
5.
固城湖离红旗有三公里远,每天天还没亮,赵永和的母亲便做好饭,叫他起床吃饭,然后带着一钵子饭到学校当午餐,赵永和提着饭钵,背着书包,和同村的黎老五,张平,徐永胜一道,映着朝阳,踏着露珠,急匆匆前往学校。
往往赶到学校时,同学们都上了半节早自习,于是,他们便一字排开,站在教室门口把本节课上完,因为迟到,老师是不让进教室的,必须得罚站,若是调皮捣蛋的男生,老师还会用戒尺打手心,或是用棍子打屁股,绝对没有家长去学校扯皮,家长只会说娃儿不听话,老师您只管狠狠地打。
家境稍好的学生,会从家里背来大米和柴禾,到学校搭伙,可以吃到热气腾腾的饭菜,虽然菜没有什么油水,但正是长身体的小伙子,每餐没有六两饭不会放碗。
吃过午饭,操场便是同学们的天堂,最喜欢的游戏便是“打波”。
“打波”是一个地方孩童玩的游戏,孩子们用攒下来的零花钱或是菜钱,换成一分分的硬币,用一块平整的石头或是大灰砖作台基,参赛者每人放一分钱的硬币到台基上,在离台基两三米远的地方划一条界线,人手一块铜板,铜板上的“乾隆通宝”等字样早被砂子磨得锃光瓦亮,参赛者站在线外,以铜板击落台基上的硬币为赢,一击不中时,以铜板落地为牢,再划一条线,继续以铜板击落台基上的硬币,往往是隔得近的占了地利的优势,待硬币击落完毕,每人重放一分的硬币一枚,开始新一轮的比赛。
苕皮子是个“打波”的高手,掌握了“快、狠、准”的打波技巧,每次都能赢个八分一毛的。但见他单脚点地,身体前倾,两臂以右前左后的燕子斜飞式站好,右手紧握铜板,对着目标虚点三下,“咻”地一声铜板响,便常有“呯”的一声硬币落。
6.
“打波”虽好,但竹笋炒肉难熬,玩性大忘记时间,往往天擦黑了才回去,系在柳树上的水牛饿得哞哞叫,恨不得把树皮啃了三圈填肚子,家长要在地里劳动,放牛这个光荣的任务,便落在放学后的学生身上,那时不兴补课,若是回去晚了,肯定是贪玩,父亲拿起门后的竹棍,来一场亲切的“竹笋炒肉”交响曲。
除了“打波”,踢毽子,打乒乓球,很多男生喜欢看武侠小说,有一本金庸,古龙,梁羽生,三大家写的小说,那可是炙手可热的人物,全班男生都依次找他借小说看,并希望能跟大侠学个一招半式,以后行侠江湖扬善除恶。
虽然毛都没长齐,没想过恋爱的事,但荤段子不可少,苕皮子还记得一个叫王军的同学,他不知哪里收集的山野精怪的故事,村夫悍妇的故事,最著名的一个故事是,有一个寡妇偷人,野汉子提枪上马,“咚”,掉了一个蛋蛋到洞里,过了两分钟,“咚”,又一个蛋蛋掉到洞里,然后赤膊大战八百回合,鸣金收兵。围着听故事的小伙伴们脖子伸得老长,一脸的神往,更有装懂的人,理所当然地点点头。
很多年过去,当初的毛头小子,都已经两鬓斑白,同学们小聚时,总是笑骂王军那个砍脑壳地缺德鬼,误导我们好多年。
7.
苕皮子只读了个初中,但聪明好学,在村里教了两年小学,后来去当兵,退伍后搞过摄影,养殖食用菌,后来去深圳打工,然后创业开公司,这些年拼命工作,想着条件好后,好好孝敬爹妈,没想到2014年就接到母亲去世的消息,是得的冠心病与肺病。没能够让母亲享一天福,没在膝下尽一点孝心,这是他永远的愧疚与疼痛。过了两年,他的父亲又生病在床,生活不能自理,那一刻让他深深感受到了心在家乡根也在家乡,工作与尽孝不能两全,他不能再轻易地失去父亲,于是放弃了外面的事业,和好友一起在家乡开办了九九养老院,事是繁琐的,但心找到了安放的地方。既能照顾好生病的父亲,又能把周边需要帮助的老人接过来一起照顾,目前已有二十张床位,这是一个安己心,惠乡邻的事业。
现在快节奏的生活,把年轻人都招去了远方打工,家里的老人需要照顾,因为人多市场大,除了政府的养老支助,民办养老院也是一个必然的趋势,养儿防老是古训,但是自己攒点钱住养老院,自在又心安。
苕皮子的养老院在高陵,他是我的同学,希望他能不忘初心,把爱心、善心、耐心发扬光大。
苕皮子,我提前二十年,预订一个床位。(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