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见到老储的时候他正哭得不成样子,不知道是被我丑哭的还是因为心疼他老婆刚捱了剖腹产的刀子。他颤颤地瞄了血肉模糊的我一眼,然后看向濒临昏厥的王太,“老王,你说她得不得毁容哦?应该是...不会的...哦?”
我忘了王太当时是怎么回答他的,也忘了手术刀划过我脸颊的疼。
转眼许多年过去了,疤痕被时光渐渐抹平。襁褓里皱皱巴巴的小丑娃在他家被豆浆、米汤、旺仔牛奶和椰树椰汁浇灌长大,终是没能长成祸水:五短身材,孔武有力;几经摔打,分外结实——人人都说她像他。
调皮捣蛋或许谈不上,但安分守己确是不大容易的。记得小时候上课跟人传纸条,“xxx爱xxx爱得死去活来,好让人xian mu呀”,不幸被老师逮住。王太被请去喝茶,回来跟老储汇报。他起先不信,毕竟我一向木讷呆萌。王太怼他,你这都看不出来啊,全班除了你女儿还有谁知道用“羡慕”这个词儿啊,写不出字还用的拼音!板上钉钉,我放弃抵抗,心想完蛋。然后——老储就很没出息又很得意地笑了,我侥幸逃过一劫,谢谢金牛座的虚荣心。
我跟同学打架,他问清缘由后指导我:出拳时关节朝下才会更疼,不错不错,有你老爹的风范,年轻人是该有点正义感;我向他自首跟小伙伴下河游过泳,他说下次出行前别故意瞒着爸爸,不然你出了什么状况我不知道要去哪儿救你;跟同学聚会凌晨回到家,他怀抱双手守在门口,对我逡巡打量好一会儿,才满意地离开。我愣了许久,才反应过来:哈,这只老狐狸,竟敢怀疑我跟我同学的人品?还好我仪容整齐,未沾酒气。
老储是个有点大男子主义的传统男人,但作为父亲却很豁达开明。
他从不拿我跟人作比较,只就事论事,及时奖励,适当批评。所以我少有“别人家的孩子”的优越感,也从不幻想着要成爲第二个某某人,心里的力量更多来自于本身。每学期得到奖状,我们一家四口都会去外面搓一顿。碰杯的时候,他们会说,今天这一餐多亏了姐姐,我们都是搭着她享福哦,继续加油昂。对小孩子来讲,这句话的重量远远超过荣誉和美食本身,它让我觉得自己是个能够给人带来幸福感的人。
他从不命令我要像个女孩子,因爲他从来都将我视作一个独立的人那样尊重。他知我自尊心强,又敏感细腻,所以任何事情都点到即止,很少说重话。虽然层开玩笑说我是属刘胡兰的,打死也不投降,但总习惯先将道理讲明白,再等我自己道歉或悔改。他好像有足够的耐心等着我变得更好,也让我有底气觉得不完美其实也没关系。“只要尽力了,97,98和100分都是一样的,都会有奖励。”果不其然,我就很争气的,从没有拿过双百分,但也没觉得有什么缺憾。
他从不叫我乖,要听话,反而给我足够的话语权去表达自己的意见和想法。小到吃饭喝水,大到人生走向,他只把他认爲好的东西都呈现给我,向我提供详细的分析和足够的建议,最后总让我自己做决定。就像高考填志愿,我心已决,非此不可。若此路不通,我认栽滚去南京读二本。高考前他层瞒着我找人看风水迁祖坟,替我栽树,求签祈福,在我身上倾注不少的心血与希望。我的决定也许会让他之前准备的一切都付诸东流,但他还是由着我豪赌。踏南天,碎凌霄,若一去不回便一去不回。我无所畏惧,他也义不容辞地挺我。只因他懂我,他深知于我而言,人生至苦不是求不得,伤离别,爱无能,而是心有不甘。他怕我走错路,但更怕我难过。所幸得偿所愿,他终于睡了个安稳觉。
他还让我领略到大丈夫不只能顶天立地,还可以款款深情——
偶尔猝不及防捏我的脸,说:你看你,啷个回事嘛?怎么又瘦了?
假期的早晨守在我房外,问:起了没得哟?早上煮麪条吃要得不?
得知厦门遭受台风肆虐,嚷:外头真不好耍,还是回来吧,好不好?
“看嘛,老汉儿,你又来了。”我埋怨。于是,他也就不问了。
后来,不出所料,我找了个外地男朋友。他言简意赅地说,要得要得,把握分寸。我采访他,没觉得你家白菜要被猪给拱了很舍不得吗?他长叹了一口气,然后笑嘻嘻地说,嗨呀,儿女大了嘛,始终是要飞滴。我看不到他表情,却忍不住一阵鼻酸。是呀,还需要叮嘱些什么呢?云霄飞车他带我坐过,星级酒店他带我住过,温言细语他跟我讲过,他知我不会轻易被诱惑也不会被表面的殷勤所打动,无论身边有没有人,我都会全心全力地对自己负责。
我们相互陪伴二十多年,亦师亦友,他是兄长,是知音,是我生命中极为重要的男人。我看过他脸红脖子粗地跟人争论的样子,看过他趴在方向盘上无语哽咽的样子,看过他指点江山运筹帷幄的样子,看过他应酬归来吐到天昏地暗的样子。还看到过爷爷逝世后他沉默的背影和中年危机时紧锁的眉头。见识过他的风趣幽默,也领教过他的荒唐无礼。见证了他壮年的朝气,中年的颓唐,也将迎接他老年的垂暮,以及最终的逝去。
从儿时仰望的偶像到如今并肩的伙伴,他从无所不能的神,落回地面上,变成血肉之躯的人。他不再是那个为我冲锋陷阵,挡风遮雨的人;也不再是伴我左右,一路相随的人;但他永远是从底下牢牢托起我,给我加油助威喊号子的人。他知道天高任鸟飞,也坚信我一定会是只好鸟儿,舍不得将我困在他的翅膀底下。他不介意我吃苦,不害怕我失败,不担心我受伤,也许是真的,也许只是装的。他明白我渴望的是什么,所以从不干涉,亦不阻挡。他只是体贴地为我留好了一扇门:像我随时会回来一样做足了准备,也像我永远不会回来一样过着自己的人生。
他在日复一日中身体力行地践行着泰戈尔说的那句话:"尘世上那些爱我的人,用尽方法要拉住我,你的爱就不是那样,你的爱比他们的都伟大得多,你让我自由"。
有生之年,狹路相逢,深以为幸。
老储,谢谢你给我的这世上最好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