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走路去学校,是一天里顶好的时光。风是清新的,路旁的树叶子绿得发亮,带着隔夜的露水气。一路上,逢着的多是熟面孔。送孩子的家长,背着书包、已毕业了却还住附近的学生,值岗的保安,穿着红马甲的志愿家长,还有匆匆赶着的同事。我总先扬起手,笑着道一声“早”。大多数时候,收获的也是漾开的脸和同样热络的回应。空气里便仿佛多了些温润的、流动的东西。自然,也有那么一两回,对方像是怔住了,眼神里掠过一丝慌,笑也牵强,手不知该往哪儿放似的。那片刻的尴尬,像水面上忽然凝住的一小片薄冰,虽不伤人,却分明地隔了一下。
这倒让我想起《论语》里一桩旧事。子贡问:“贫而无谄,富而无骄,何如?”夫子说:“可也。未若贫而乐,富而好礼者也。”从前读,只觉是修身的高标;如今在这日复一日的晨间际遇里,却咂摸出些不一样的滋味来。这“贫”与“富”,哪里只是囊中的金银呢?学识的多寡,地位的高低,乃至心头那份或足或歉的底气,都暗暗画着一条无形的线。那所谓“富”者,因着这或实或虚的凭依,步履便常是松快的,目光也多是平直的;而那自觉“贫”些的,逢着这般际会,先就存了三分谨慎,七分掂量,那一声招呼到了嘴边,也要在心里转几个来回,生怕唐突,又怕轻贱了自己。于是,“仇富”的怨,“鄙贫”的傲,便从这微妙的土壤里滋生出来,成了人与人之间一堵看不见的墙。夫子一句“贫而乐,富而好礼”,真如一把薄薄的钥匙,轻轻巧巧,便点中了这心锁的机关。贫者能自得其乐,不因处境而萎靡,便有了从容的根底;富者能以礼持身,不因拥有而骄横,便拆去了隔阂的藩篱。这一“乐”一“礼”之间,不是姿态,竟是救心的药石了。
我们寻常人,大抵是脱不开这心障的。遇见那自认为“在上”的人,若他目不斜视地走过了,心里便忍不住要嘀咕:“瞧那架子!”怨气生了,背地里的言语,自然也尖刻起来。可若是那看着“在下”的人未曾招呼,我们顶多皱皱眉,觉得粗疏无礼罢了,心上却不会起什么波澜。这双重的尺度,我们自己不察,却实实在在地织着那堵墙。
学校常倡导师生互相问好。可我留心看过,走廊上、校门边,多是学生们怯生生地站定,喊“老师好”;我们呢,点点头,或从鼻腔里“嗯”一声,便算回应了。似乎这是天经地义的秩序。我总觉着有些不对。既是倡导,为师者便是这“礼”的始作俑者与承载者,是那相对“富”的一方——至少在知识的威权与评价的权力上是如此。我们若只是矜持地等着那年轻的、常常怀着忐忑的“贫”者来靠近,这倡导,便先失了一半的诚意。有时候,我特意先向那些低着头、贴着墙根走的学生挥挥手,他们愕然抬头,看清是我,脸上瞬间绽开的光彩,能照亮一整条晦暗的走廊。那惊喜,分明是说:“老师竟先看见了我!”这一份“先看见”,于他们,或许真能化成一日心头的暖。
我于是懂了,为何有些学生见着老师便绕道走,为何下属会在楼梯口转身折回。那未必是怠慢,更可能是自卑这株藤蔓,缠住了他的脚步与喉舌。他怕那份“不对等”的交往,怕自己不得体的言辞,更怕对方眼里可能流露的淡然或审视。曾听一位居于上位的朋友抱怨:“有些人,见了我竟故意绕开,真是缺乏基本的教养。”当时我也随声附和。如今想来,我那朋友,缺的或许正是一份“洞察世事”的悲悯。他看见了他人的“绕行”,却未曾看见那“绕行”之前,内心经历了几多曲折的巷战。
故而,要使一处地方真正活络、温润起来,那“在上”者,实在该多主动些。主动地颔首,主动地微笑,主动地递出一句寻常的问候。这主动,并非屈尊,而是一份将心比心的体贴,一种率先拆去樊篱的勇毅。记得有一回冬日的傍晚,天阴沉着,雨将落未落。我抱着重重一叠作业在路边等车,一辆熟悉的车缓缓停在我身旁。车窗摇下,是位素来令我敬畏的领导。“顺路,捎你一段。”他的话简短,没有多余的寒暄。那不过三五分钟的车程,窗外的街景一如既往。但我心里那点因为天气和重负而生出的萧瑟,却被这一点意想不到的暖意烘得干干爽爽。那股暖,留存了好几日。
这道理,放之四海皆准。在乡间,那些走出了村子,在城里站稳脚跟的人,在父老眼中,便是“富”与“上”的象征。他们过年过节回乡,若是不主动递烟、打招呼,蹲在村口晒太阳的老人们,嘴里评价的,便不会是他们在城里的风光,而是“忘了本”、“眼睛长到额头上”之类的话语。这议论,是一种朴素的、来自乡土社会的裁判,裁判的标准,无关你在外头的成就,只关乎你在此地此刻,是否还肯弯下腰来,尊重这一方土地与人事的旧秩序。
晨光愈发亮堂了,学校的大门就在眼前。我又看见几个熟悉的学生身影,他们正有些犹豫地朝我这边望。我再次举起手,用力地,朝着他们所在的方向,挥了一挥。
那堵无形的墙,或许依然高大。但每一次主动的、朝向“墙”另一侧的挥手,都是一次轻轻的叩击。叩的人多了,久了,再厚实的墙,也总能听见些回声吧。那回音里,或许就有我们久违了的,人与人之间,最初那份简单而欢喜的照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