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植木走进林区,已经渐入冬季的寒冷,迅速将二人包围。
“先坐吧。”我示意植木坐在一快凸起的土疙瘩上。
“坐这里干什么,站着不就行了?”
“坐不坐由你。”我挑了一块土疙瘩就先坐下了。
“你快说原因吧,我恨死自己了。”
“你觉得, 你站着,我坐着仰脸说话,舒服吗?”
“好,好,我坐下!”
“有时候,真不知道你长这么大个干什么?”
“这话什么意思?”植木眉头挽起花儿。
“你虽然个头大,心眼却没有长大。”
“然后呢?我看你准备说些什么。”
“钱可人不理你,你看出来点什么了?人家理你的时候,你真就没看出点什么?”
“她理我说明把我当朋友了嘛,现在不理我就不把我当朋友了嘛。这有什么好思考的?”
“钱可人喜欢你。”我沉默了一会,说了出来。
“滚蛋,别乱说。”
“好。”接着,我就把裤子上沾的土拍净,起身往回走。
“怎么,话还没有说完就走?”
“你不说让我滚蛋吗?”这时候,我心里不知何处,有刀子在里面肆意奔跑。
“行了,坐下吧。”植木起身,拉住了我。“我说错话了,你继续。”
“钱可人喜欢你,和学子打架之后,鼻梁歪了一点,估计是觉得配不上你,就决定疏远你了。”
“就这么简单?”
“是啊,这么简单,你都没看出?告诉你,她才是现在最痛苦的人,而你,不是。”
“她喜欢我,又没跟我说,我怎么会知道!女生真是莫名其妙!”
“行了,既然你已经知道了事实,你怎么做,就是你的事情了。咱们现在回家,估计饭都已经做好了。”
我努力平静下来,对植木说了那些话。如果那是我的自言自语,我相信,语调里一定带着啜泣。
“钱可人竟然会喜欢我?难道她不知道我喜欢的是蔡子的类型?”
“蔡子,蔡子,张口闭口都是她,但她能听的到吗?她在你的身边陪你了吗?面前就有一个人爱着你,你却想着另一个遥远的人,你不觉得自己傻吗?要是我是钱可人,我死都不会爱你这样自私的人。”我的手剧烈抖起来。
“你这话有些过分了!”植木忽然歇斯底里地喊了出来,那一刻,我知道自己已经闯祸,不过,我已经顾不了那么多了。
“她喜欢我,又不说出来,我怎么知道。又莫名其妙地不理我,搞得我自己好像个怪物一样。我把你当我的朋友,想给你倾诉一下,你老是站她那边说话?还有,你,明明就喜欢钱可人,但却整天装模作样,偷偷摸摸的,算什么玩意儿!还有资格说我?”
植木的话,的确有道理,但是植木当时的反应,彻底激怒了我。我本就是个残疾,大不了来个你死我活。
“你说的对。”我说出这话的时候,心里似乎有些地方被什么东西堵塞了。
“继续说吧,反正,我就是个废物,一事无成,小短腿,一个小丑的样子,活在世上!你不如现在就把我打死,给我一个痛快!来啊,来把我打死!”我说着,就跑到了植木面前,拿起他的手,扇自己巴掌。植木一用力就把我推了出去,我的脑袋撞在了岸边的一棵垂柳上,但没感到疼痛。接着,我冲向植木,对他拳打脚踢,植木眼看着被惹怒,我觉得自己的目标即将达到,悲痛中竟然有些兴奋。我更加卖力地搂紧植木的腰,朝着河边推去,我硬着头皮,使劲浑身的力气,眼看着我们都要掉进河里的时候,植木猛地一转身,我的力气全被卸掉,紧接着,我扑倒在地。但我已经彻底丧失理性,发了疯地再次朝植木进攻,植木这次伸出腿像踹刚才的小杨树一样,踹向我的肚子。忽然,疼痛迅速从我的肚子处朝四周扩散,我蹲下,那一刻,连呼吸都甚至觉得困难,周围的世界瞬间安静了。但我仍心有不甘,我摇摇晃晃地起身,奔向河边。那一刻,我把注意力全部集中到向东流着的水面上,接着,我双腿一蹬,纵身跳入了河里,我不会游泳,但求一死。
先是河水迅速浸透我的衣服,接着我的皮肤与冰凉的河水接触,我沉了下去,除了感受到了寒冷,所有的水团结起来,从四面八方流入我的耳道和张着的嘴里。这一刻我呼吸的欲望战胜了愤怒,我极力挣扎着想从水中漏出呼吸的器官,但缓缓流动着的水,不仅推着我慢慢朝东飘去,每当我稍稍一露头,就有把我所有腿脚推出的反作用力卸去,我会再次沉入水中。我感到绝望,那时候的天色显现出一种黄色,我正被这遥远的黄色渐渐吞噬。我当然看到植木就在上面漏出惧色,我想大概植木也不会游泳的缘故吧,在我整个浮浮沉沉的过程中,植木一直呆呆地站着,要我说,那时候植木像什么,我唯一能够想象到的就是树。植木像是植到土地里的树,一动不动。不知道是河水进了我的眼睛,还是植木的确哭了,我看到自己的视野里有泪花闪烁,也看到植木的眼中红色的血丝里溢出泪水。
我准备喊叫,可是植木似乎聋了,根本听不到我的喊叫。还有另一种可能:我只是做出喊叫的口型,但是并没有发出任何的声响。此刻,你不要问我是否后悔。因为,就算后悔也已经晚了,我活了十二年的躯体,马上就将没入我最爱的小河,成为鱼虾的食物,成为自然的佐料,成为永恒的记录青春的相机。索性,我放弃挣扎,我想起几年前的一个清晨,我不小心掉进河里,死里逃生的经历,当时所产生的的绝望,没想到几年后,我又有机会再次温习。我真的放弃了挣扎,那短小的四肢,和圆滚滚的头颅,便随着水流,左摇右摆。我成了水草,没有方向的水草。
我不停地喝水,水里是有鱼的,但水没有腥味,水是甜的,要不是喝的多了,我想我不会讨厌这种味道,如果,我忽然能够侥幸活下去,我会爱上这种味道,像是爱了一个不属于自己的女人。那是空旷的感觉,那是虚弱的感觉,那是前所未有的,那是灰色的绝望中盛放出的一片红色的美丽感觉。此时,我感到了人生的悲壮。但,我知道我必死无疑,我偶尔露头,看到身边漂浮的黄色绿色的柳叶,我爱柳叶,我也想成为柳叶。可是我的时间已经所剩不多了。要是活着,我就还会有希望,有希望我就真有可能成为柳叶,可是,现在晚了。
我是不应该冲着这条河跳下的。我爱的可人,她是否会有那么一刻钟想起我?以后,她是否偶尔也会为我感到心痛?我终将会漂浮上来,那时候,我短小的四肢,已经泛白肿胀,静默地躺着,散发着肉体腐臭的味道,她是否能够认出,那是曾经和她同一个班级,默默爱了他五年的苟叶?他是否愿意接近,然后跪下痛哭?
柳叶飘飘,白云随水。
我的身体渐渐感到疲惫,但我没有丧失意识,这是我活在人世时,对自己许下的庄重的承诺。上一刻,我想成为柳叶,这一刻,我便成了柳叶飘了起来。没想到,我放弃挣扎后,水便给我松了绑,此时,我漏了一下头,又能快意的呼吸,我抓住这一刻机会,大口地呼气,原本昏昏沉沉的脑子,此刻忽然清醒了不少。我即将死亡的肉体,难道会这样再次苟活?苟活下去又有什么意义呢?我爱的人,压根不知道我爱她,就算知道了,她还是会选择植木,植木比我俊朗,比我阳光,重要的是,他的高大,我恐怕,永远都无法达到。我希望水最好把我吞噬,我扭转自己的身子,立刻便沉了下去,我开始大量的喝水。某一刻钟,我喝的水从鼻腔和耳道向外涌出。此时我用放弃抵抗的手,摸到了肚子,肚子发生严重的形变,圆的像是自己的头颅,但愿,我被人捞出来以后肚子能瘪下去,那样,捞我的人就不用那么用力,对于无用的人,本就该花最小的代价。
某一刻,我看到太阳在河面上出现了。不过,冬天的太阳,根本没有什么温暖,要不为什么我只是觉得寒冷。人们说,太阳是带来温暖的,可在我看来,太阳,终究是虚伪的。它在不同的季节,对万物会区别对待。冬季的太阳,是最虚伪,最自私的。它远远地躲开,只稍稍散发一些热量。夏天的太阳最实在,但未必讨人喜欢,十几年来,我像夏天的太阳般活着。可是此刻,事情终究要结束了。我要永远地离开植木和家人,而爱着的那个女生的秘密,我要一并带走了。太阳,虽然你也有缺点,但是我不能怪你,我还是爱你的。
我已经漂浮着,跨过了几棵垂柳的距离。我朝岸上看到了植木,他哭了,他奔跑着,像发了疯,即使那样,那张哭脸,也真是俊美。如果,我是女生,我也会爱上他的。钱可人爱上植木,祝福可人,祝福植木,我完全理解可人。
我盼望这一切早点结束。这时候,一直翠鸟就从我的头顶略过,在我的前方,如同表演似的,从水中叼出一条白鲢。翠鸟,真是令人厌恶。我挣扎着,用扑腾的水吓唬它,它早已经没了影踪。似乎,我听到植木的叫喊。我看到植木后面跟了一个男子,正朝水边走来。
我想那人要来救我。我不愿意得救, 我要在他下水以前把自己的悲哀彻底结束。我用鼻腔吸水,这时候,水比刚才更迅猛地涌入我的气管。我剧烈咳嗽,觉得生命正悄然与我告别。我正在下沉,越来越深。
雪,真美。我看到了雪。我大把地抓着雪吃着,雪的味道是可人的发丝的味道。我吃完了整个操场的雪。雪,不要融化,要保留着。
雨,真脏。我在雨中跌倒,污泥进入我的嘴里,我抱着可人,她挣扎着,哭着说,她不喜欢雨。她在雨里的时候,是瘦弱的,是惹我怜爱的模样。我把她淋湿的发丝捋顺告诉她,我爱她,她笑着笑着,就作难地哭了。她说,她不爱我,就像不爱这雨水。我原谅她,接着,我松开手。可人在雨中奔跑的样子,惹我怜爱。
“可人!”我喊。她停下,用湿漉漉的背影,对我说了抱歉。接着,可人她,成了一个雨滴。
风,真是不知疲惫。风大着呢,把我所有的荒唐都吹进了高空。又是那条种满杨树,尘土飞扬的小路。我和植木一起说笑。植木说,他不爱可人,只爱蔡子。我默默地心疼可人。可人在桥边见了我们,当着我的面,送给我一个纸条,她笑的漏出梨窝,让我转交给植木。那张纸条,在水上漂。可人的梨窝,让我爱上了大屁股的梨子。风吹着我们,吹着岸边的垂柳,吹着水上荡漾着的清波。风,就一直吹着,风不知疲惫。
太阳,你好啊,初次见面,请多多关照。我第一面见你,就爱上了你。我说了好多次爱你,为何没有给我一句回应。可人见我说些傻话,就在一旁痴痴笑了。我看可人和我都傻,但我不能告诉可人,因为我和她一样。可人爱了不爱她的人,我也爱了不可能的人。“可人。”我说。可人扭头看我,那唇像匕首,看我的瞬间,我已经投降了无数次。
“怎么?”她说。
“没怎么。”我说。
“你别那样看我。我怕你会爱上我。”她说,漏出梨窝。
“我什么都不怕。”我说。
“你要爱上我,就爱上了死亡。”她说。
“我爱死亡。”我说。
“没人会爱死亡。你明知道,我看不上你。”她说,又漏出梨窝。
“我现在已经爱上了死亡。”我说。
“可是死亡,不能换来一个女生对你的同情。”她说。
“你为什么那么美?”我说。
“任何时候,你都不要丢掉自己,做你自己。”可人说。
“你的五官,你的心,你的所有的器官,为什么会沦落在人间,让我看见?”我说。
“苟叶,我知道,你听不进我的话,但是请不要这样看我。”她说。
“我要去死。”我说。
“真是幼稚。”她说。
“植木,扔了你的纸条。”我说。
“我不难过,至少不会去死。”她说。
“我保存了那个纸条。就在《缤纷的生命》中夹着。我说。
“苟叶,你让我受不了。”她说。
“我见了那么多的女生,都是狗屎。”我说。
“你究竟要怎样?”她说。
“我要成为蝴蝶。”我说。
“我有点累。”她说。
“我要落在自己的坟头。”我说。
“你去死吧。”她说,她已经崩溃地哭了,她连哭也带着梨窝。
“我,喜欢死。”我说。
“那你去啊!赶快去啊!”她说。
“你真美。”我说。
“滚蛋!你!”她说。
“我有遗憾。”我说。
“你快滚开!”她说。
“我要被你骂哭了。”我说。
“你快滚开!”她对准我低矮的身板,踢了一脚,我躺在了太阳的怀抱。
太阳,我爱你,太阳,我这样爱着你。不过,你问我更爱哪一个,我更爱踢我的可人。可人,再见。
大雾,白茫茫的漫无边际。我看不清周围,我听到有人在喊我,我无力应声。可人来了,我们约在这个桥头。可人,带了一顶线织的红帽子,帽子的尾端拖一条长长的尾巴。她没有叫我,我叫了她。她看到我,笑的很开心,朝我跑来,我搭坐在桥边低矮的护栏上,可人,坐在我的腿上。“苟叶!”有人叫我。我不愿做声,大雾,请弥漫遮盖周边,让我安心地躲藏。我用手把玩着可人帽子的尾巴,可人的身上散发,充满希望的芬芳。我看清可人的梨窝里面,有一汪清水。
“可人,我想跳水。”我说。可人把食指轻轻放在我的唇上,眨了眨眼。我看见了太阳最近的模样。
“可人,我想跳水。”我像个孩子央求。
“会死人的。”可人对我温柔地耳语。
“整个地球的水,都在你的梨窝里。”我说。
“你真坏。”她说,娇羞地用食指把鬓发挂上耳朵。
“你真香。”我说。
“那你跳水吧。”她说,露着梨窝。
“不,我会死的。”我说。
“那,我陪你一起。”她说。
“那样很傻。”我说。
“我不那样,会更傻。”可人的耳语,轻轻滑过我的耳道,我浑身的皮肤都在跳舞。
大雾,请把这所小桥掩埋。
“你不爱植木了?”我问。
“植木? 是谁?”她说。“从现在开始,我只爱你。”
“真的?”我说。
“怎会有假?”她说。
“可人,我要跳水。”我说。
“走。”她说。
“我跳到你的梨窝,你跳到哪里?”我说。
“我跳到你的酒窝。”可人说。
大雾,加把劲,让那些呼唤我的人迷路,我短暂的快乐,不能就这样结束。
但,很快就有人找到了我。醒来时,看到了植木的背影抖动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