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前那会儿,理发店天天爆满。
远远看着,黑压压的一片脑袋和脑袋上的毛发。不知情的,以为聚众赌博。
理发店叫阿华理发店,离小镇集市不远,隔了一条街便是。
不大的水泥地门面总是人满为患,门口临时停放各类交通工具,自行车、三轮,摩托、童车......偶尔也有四个轮子的,人顶着一头张牙舞爪的毛从车上下来。大半个小时后出来,再一看,衣冠楚楚,春风满面,好似重新投胎。
理发师就叫阿华,且只一个。
他的手艺不错,孩子的满月头、西瓜头,女人的长发波浪卷,男人的中分三七分大背头......只要你能够描述出五分,他就能在你的脑袋上呈现完美效果.
明河镇的理发店不多不少,也没有哪一家比得上阿华的生意兴隆。收费也不贵,这两年顺应市场涨了点,从10元到12元再到现在的15元。
几乎方圆五里的人都来。
其实手艺好,价格实惠是一方面,若你是宁城人,便知道阿华生意好的另一个原因是他这个人。
他如何?
其实也不如何。只是太平盛世,人民群众偏爱八卦,尤其是戏文中的桥段,什么西厢记、十八相送都有点远了,好不容易逮到一个活的,小镇人民怎能不激动?
事先,大家都说阿华是个老实人。事后,男的说阿华有艳福,女的说阿华是多情种。
既有艳福,又是多情,定然是风流韵事无疑。确然是,他出轨了。还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出轨。
阿华有勇气,将地下情人带到了地面上,且光明正大地走了。
阿华不仅有勇气,也有毅力,他不仅带着情人走了,还走了三次。
真正地轰动三时。
大家都说阿华和人私奔。
其实群众们也不知道“私奔”这两字是否合适。以前只晓得未婚男女情投意合,迫于父母棒打鸳鸯双双约定离开,找一个世外桃源去过二人世界,算是私奔的最好注解。
但这两个加起来快70岁的男女,都各自有家庭,竟不顾眼前的美好生活而向往远方的苟且,算不算得上“私奔”呢。
姑且算吧。也实在想不出更贴切的词来。
真是空穴才来风。早些时候,在集市的人影交错间,在牌桌上的嬉笑怒骂时,或是理发店的眉来眼去中,有人就嗅到一丝丝不寻常的气息。
但宁城人宁拆十座庙也不毁一桩缘,只能关起门来在自家的饭桌上悄悄地说——那个小林和阿华好像走得很近呢......
也绝对没人敢在华太太面前打小报告,宁城人讲文明,捉奸要在床。人家连手的没牵好不啦,你就乱嚼舌根去,那是十三点。
好嘛,群众的眼睛雪亮,嘴巴紧闭,于是这一对狗男女就真的是胆肥了,真的是跑了,真的是丢人丢到外面去了。
老一辈的老太太们简直要恨死——这两个小畜牲,整个镇的镇风都给他们败坏了。
之前明河镇年年都是“文明先进村”,如今先进得过了头,学着电视里的桥段搞婚外情出轨,此等爆炸性八卦真是分分钟上宁城的头条。
事实也不负所望,明河镇风头一时无两。
好嘛,阿华理发店成了“遗迹”。人人路过,都要瞟两眼,脑海中过一遍阿华和小林是如何勾搭上,又是如何地难舍难分,更是如何地痛下决心私奔......的桥段。
但凡是三观不歪的宁城人,都一致认定,阿华是个负心汉,小林是个狐狸精。
明河镇也从未如此全民一心过。
但时间不过两个月,大家却开始想念起阿华来。
原因无他,只因别的理发师比不上阿华的手艺。原本大家同仇敌忾,脑海中构想千万遍如何对此无耻之人进行讨伐、谴责及辱骂。
但讨伐谴责辱骂一事,真心太遥远。还是顾好眼前的,比较实在。迫在眉睫的一件,便是去哪里剪发。
你瞧着隔壁的老孙,头发都盖住眉毛,急归急,但就是不去修理。听镇北的人说,其他的理发店收费都比阿华高,而且手艺也不咋地,性价比......接近于无。
你传我传,你一句他一句,大家都坚信,去阿华理发店是最明智的选择。毕竟,他是在明河镇长大的,不会坑乡亲父老。
可阿华人呢?
哎,阿华真的是走了。这样的决绝和义无反顾,脸面不要了,老婆儿子不要了,连......热爱他理发手艺的乡亲近邻也不要了。
可是阿华平日里有什么委屈?可是他的家庭生活本就不幸福?可是原本他一开始就喜欢的小林?
大家不免唏嘘,他做下这等不顾廉耻之事,定然是事出有因的。
对,一定是有原因的。
于是又纷纷想念起阿华来,连带着脑瓜上的毛发和下巴上的青须一齐想念。
老太太们原本的白发趁着阿华的缺席,都一夜之间跑出来,像是落满雪。没办法,没人给染呀。她们忍受着假牙的松动,还是忍不住骂——你说阿华傻不傻?为什么要跑到外面去?我们宁城什么没有,有哪个地方比这里还好?
老人们一致认定,他们在外面肯定要被欺负,别人当他们两个是外地人呀,看不起的。
真的是猜着了,阿华和小林在外面过得不如意,钱花完又找不到像样的工作,眼看着要活不下去,就回来了。
理发店重新开张那天,人头攒动,生意爆棚。
大部分人真的是来理发的。小部分人是来听八卦看热闹的。还有一小撮,以女性为主,是来看阿华的。
江湖上有其传说,怎能不来看看其人。姑娘妇人们从方圆五里外赶来,好比少女怀春,要一睹阿华的风采。
阿华也确有其风采。斯斯文文的一人,咋一看,以为是教书匠,透着儒雅谦和。等他拿了剪子,全副精力都专注在你的毛发上,就又是另一番光景了。
气场全开,纵横捭阖,那每个人的毛发就是他的一片片江山,他在指点,他在创造,他在领悟。真是老天爷赏饭吃。
阿华的脾气也好。
有人开玩笑——阿华,当初是谁说要私奔的?是不是你?
阿华不说话,脸上带着一丝羞赧,像是少年郎被说中内心的爱慕而不知所措。
又有人问——阿华,你喜欢小林什么呀?她都不好看,你喜欢她什么呀?
大家心照不宣地笑,阿华的脸红了,大抵也是想起两人之间的私密事,一时间不知道如何开口。在大家的起哄声中,声音小小地说一句——我觉得她很好的。
得,情人眼里出西施。那小林年轻时也还不错,自从生了孩子后,身材就走样了。胸还是饱满的,但腰上自带游泳圈,脸圆成了平底锅。
性格十年如一日,直爽泼辣,笑起来隔着三条街都能听到。大家自然不敢去开她的玩笑,要是撒起泼来,她当众大哭大闹,可就太丢面了。
没人和她一般见识。反正她不是好女人,抛夫弃子的,即使宁城再文明开放,对女人还是要求有传统美德。小林的一辈子大抵算是毁掉了。
大家心知肚明,世事本就不公平,尤其是出了男女丑事的时候,对女人尤其不公平。舆论即使不人言可畏,但到底已经和之前不一样了。
也没人知道小林回去时,是否遭到了打骂。她原本是贵州人,来宁城打工便嫁了人。丈夫是汽修师。婚后生了一个儿子。
也没人知道她的婚姻是否幸福。其实宁城人算得上兼容并包,只要好好过日子,不管从哪个旮旯角来的,贫富不论,一视同仁。
但人总是不安分的。有句话说得好——那些道理都明白,但依然过不好这一生。
阿华的理发店不过重新开张半年,门上的关公剪纸都还没剥落彻底,就出了事。
阿华和小林又跑了。
真是玩起了狼来了的游戏。群众们这次淡定许多,骂了几句不要脸之后,便开始打赌,这次他们能在外面浪多久。
你说,人犯错其实并不要紧。但不可一犯再犯呀,这是要搞什么?试探大家的道德底线?
阿华也终于成功地激发小林丈夫的道德觉醒。
从小林男人的角度讲,这是戴绿帽子——不管这女人我爱不爱,但她总归是我老婆,被别的男人一而再再而三地勾引出走,这算什么?
于是,阿华的理发店在某个毫无预兆的清晨,在大家往来集市的时刻,在学生们背着书包上学的路上,被轰轰烈烈地砸了。
围观群众沉默不语,专心致志地当看客。小林的男人负责砸,她的婆婆负责骂。
镇上的村委会也没人出面制止,好像不这样闹一闹,就无法坐实阿华勾引良家女的罪状。那妇女主任说,这又不是什么大事,出出气,就好了。总不能让受害者连怒气都不让出吧。
华太太也是受害者,知道理发店被砸,也是淡定自若——砸吧,砸了才好。
她心里不是没气的。
也只剩了吃瓜群众担忧,阿华是要回来的呀,这店砸了,去哪里再开呢?会不会很远?如果新店很远,那不是很麻烦么?
其实一点都不麻烦。早就有精明生意人,在原来老店的不远处,靠近十字路口的地方,辟出一块小隔间出租,等着阿华回来。
阿华没有让生意人失望,几个月后重返故里。
又过了大半个月,抄起老本行,当真是选了那个小隔间,理发店重新开张。
每天迎来送往,客人络绎不绝。
至此,有同行深表怀疑,阿华的私奔或许是个幌子,其真实目的是让自己成为“名人”,进而扩大理发生意。就像明星搞绯闻,都是套路。
被套路的阿华在两次“成名”后,确实为他的理发生意带来不少的轰动效益。但他的日子不太好过,先是村委会主任上门,就其思想道德品质进行深度谈话。
进而是华太太坐镇理发店,仿佛镇店之宝,从开门到关门,全程盯着阿华,一只母苍蝇也休想靠近阿华的身。
群众们在这样严肃沉闷的理发过程中,硬生生被逼得脑洞大开,逮着间隙去看阿华。看他的脸上有没有五爪印,看他的眼睛是不是肿的,看他走路是否还稳当。
有些人想笑,又觉得不好意思,只好忍着,憋到内伤。也有人想看阿华和华太太上演全武行,可人家华太太自有气度,礼貌温和,完全不像随时要发作的样子。
阿华就更不用提了,化身为小绵羊。有人付账,递了钱过去,他立马示意,要交给华太太。有时他忘记了,自己收了钱,刚放进口袋,转身看到华太太,便一下机灵,恭敬将钱上交。
俨然是妻管严。
有人说,怪不得阿华要和人私奔,换了谁,谁不奔那。
阿华第三次出走的前几天,给华太太设计了一款新发型。是三十年代上海女人的爱司头,染成棕红色,罩在华太太有点泛黄的面容上,衬得更加威严。
有人说,阿华就是受不了自己老婆这样像防贼般防着才走的。一点尊严都没有,连钱都没收,当男人还有什么意思。
觉得活着没什么意思的阿华,想要有点活着的意思,再次和小林跑了。
大家已经熟知“私奔”的套路,便也没有再激动。听闻此消息,好比有人和你说明天要下雨,司空见怪,已不觉得有任何惊讶。
也不得不感叹宁城人的心理素质。
大家看到理发店门关着,便知道阿华私奔进行中;若有一天开门做生意了,就明白前一轮的私奔已结束,正回来休养生息酝酿下一轮。
但事不过三。阿华这次回来,便再也没有跑掉了。
有人问——阿华,你下次什么时候走?
阿华仿佛看破红尘——不走了,就在这一辈子理发了。
众人笑作一团,阿华也笑,毫无半分不自在。这哪里还是那个曾经会脸红的少年郎。看来少年郎早已成年,经过一番情爱历练,成了不痛不痒的中年大叔。
阿华成了好男人,老实理发,钱财上交,安心过日子。
大家不免有点失望,浪子回头是好,但好像没什么意思。总还是暗自期望,阿华是要再次私奔的。再次。不知道是不是肥皂剧看多,对狗血桥段抱有十二万分的热情。
大家也渐渐地知道阿华和小林的一些事情。如今阿华不再藏着掖着,有时他自己就会说一说。
每一次私奔,其实都是小林怂恿的。这个女人不安分,偏偏阿华是真的喜欢她,几乎是百依百顺。她说要走,要到一个没人认识他们的地方去,于是他就收拾打包,钱财分一分,自己拿走一点,给华太太留点,作好了亡命鸳鸯的打算,准备一辈子不回来。
回忆起往事,想到两人温情处,阿华总会不由地笑一笑。可那已经是往事了。
两人再也没有什么接触。有时偶然见到,也是没什么话了。各自上路,各自过活。
最近的一次是在太公的葬礼上。太公生前最后一次理发,就是阿华剪的。其实也没啥好剪的,人老了,头发差不多也快没了。
太公大抵也有预感,执意要去理发。曾孙将他送到阿华那,巍颤颤地扶上座椅坐好,还没开始剪,老人头一歪双眼一闭。众人吓死,以为故去,探探鼻息,还有气儿。原来是睡着了。
众人又是一阵忙活,将太公连人带椅子挪到安静角落,让他继续睡。
过了一个月左右,阿华凌晨时分被人叫起,请他为太公敛容。阿华带了全套工具,穿了西装,赶到时灵堂尚在布置。
天还是黑的,人很多,灯光通明。这是喜丧,寿终正寝,不必哭。
到了中午,家族的旁支近邻,都赶来吃豆腐饭。阿华就在那时见到了小林。
除了胖了点,也没多少变化。正和人嗑瓜子说话,不时地拿点干果。她没有看到阿华。
只有一对金耳坠,摇晃生姿,在阳光下光彩熠熠。
自从他给她带上后,她就真的没有再取下过。
好比誓言犹在。又或者,她只是戴习惯,忘了取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