契诃夫的《黑修士》,似是包蕴万千,然即观其一角,亦大有所获。
先言“黑”。“黑”者,与白相对,有暗黑之意,非常道,窥见人性深渊。如尼采所言,当你凝视着深渊的时候,深渊也在凝视着你。人性之深处必然有暗影,凝视久了,暗中的未知之物便跃然而出。因而,“黑”的出现与人心之向是对应的。
再言“修士”。修士,修行之人。文中修士所修为何?似乎是激发凡人体内的天才之念与非常之行,以极端自我的方式修炼,而最终结果:精神与肉体的无法平衡,导致分裂、灭亡。
“黑”与“修士”组合,有何深意?黑修士之道是魔道,固然高于人间,然非正道。法力源于幻觉,源于一切放大的自我“认识”。黑修士塑造的天才,必然呈现“黑”的象征义,是病态的“狂人”,需要竭尽全部之自然力,需要超然之精神力支撑,然肉体为凡胎,力尽则衰,无法承受此“神力”,终将萎落。
一、出了毛病的神经
柯甫陵因十分疲劳,导致神经出了毛病,在朋友建议下去乡间休养,于是来到旧日监护人和教养人,著名的园艺学家彼索茨基家里。初达之时所观之景欣欣向荣,人的活动又添无限生机。作者不吝笔力描述花园之美,正是结尾处柯甫陵临终时念念不忘之因。
柯甫陵与达尼雅会面之初,作者分别写了两个人都动了感情,也就是彼此都引发了内心的一种对对方的深情。一个是高才生,终日忙于研究,以致身心疲惫;一个是“园丁”:“我们只有园子,园子,园子,别的什么都没有。”于是,同样期待生活中有些变化的两个人,让彼此之间的相异性带来的新鲜感和愉悦感成为情感的使者。
与叶果尔的交流很有意思。第一重意思是彼此的距离。文中谈到温度计的事,叶果尔说:“你看,大地的表面上有霜冻,可是你却把温度计绑在木棒上,把它举到离地两俄丈高的地方,那儿却挺温暖。”仔细体会,柯甫陵后来的状态正是如此,在离开现实地表的高处徘徊,以致灵魂无家可归。第二重意思是自己的骄傲。在园艺家的心中,曾经培养的柯甫陵是人才,他深为柯甫陵现今的学者身份感到骄傲,因而觉得唯有柯甫陵才能让自己放心地将女儿许配而不必担心园林的毁灭。这种发自内心的认同中有着对于知识的敬意。包括后来他回忆柯甫陵母亲时谈及的聪明才智和对柯甫陵未来的期许中都包含一种对学问的敬重和崇拜。第三重是现实的丑陋。从幻想中被抽出进而接受治疗的柯甫陵对园艺家的仇恨和讥讽成为园艺家悲剧命运的推动力。似乎柯甫陵心中住着一个恶魔,极尽所能地释放丑恶的因子,攻击身边的亲人。这也是他无法控制自我的一种明证。
当然,在最初阶段,柯甫陵与父女二人的交往看来是愉快的。“他自己就也拥抱老人,温情脉脉地吻他。”“觉得他每一根小血管都由于愉快而在颤抖和跳动似的。”此时的柯甫陵,情感高于一切。
然而,高强度的工作却未停止。“在乡间,他继续过城里那种神经紧张的、不安宁的生活。”对于工作的疯狂丝毫未减,“总是愉快地暗想,不久就又可以坐下来工作了。”“即使一夜没睡,事后也仿佛没有那么回事似的,反而觉得精力旺盛,兴高采烈。”这种非常态的生活模式,于调养身心毫无益处的紧张状态便为黑修士的到来埋下了伏笔。
二、疯狂和天才是沾亲的
黑修士的到来极有奇幻色彩,柯甫陵无法想起这个传说的由来,便暗示了这个黑修士很可能是他自己的幻觉产物,精神高度紧张、兴奋的想象之神。文中对于柯甫陵谈到黑修士之前的场景简单做了说明,其中似有深意。一首小夜曲,讲述了一个姑娘凭着病态的想象,听到天上传来的神圣的和声,却因人间无人能懂,这种美妙奇特的声音又飞回天上。柯甫陵听后眼睛合上,可以想见,在合上眼睛的时候他必然想着那天上才有人间应无的夜曲,于是,一种奇妙的幻觉充斥于他的脑中,之后与达尼雅散步时便说起了在宇宙漫游的黑修士。看来,作者将这两种都与天界有关的事物放在一起,让柯甫陵的想象有了源头。后文中柯甫陵听到唱歌的声音时再次想到了黑修士,更是一种强有力的照应和暗示。夜曲中的姑娘的想象是病态的,而柯甫陵想象黑修士的状态也是病态的,这种“同病”的关联是作者笔法之妙处。夜曲中说的神圣之音在人间找不到知音,返回天上,而柯甫陵的黑修士却成为自己的莫逆之交,然而,结局亦是柯甫陵生命完结,归于上天。此中亦有暗示:这两种想象都是病态心理的产物。书中描写,想到黑修士的传说后,柯甫陵独自散步,看到的是“远处不见人家,也没有一个人影。如果顺着小径走去,仿佛就会走到一个没人知道的、神秘的地方,一个太阳正在朝那儿落下去、晚霞正在辉煌地燃烧的地方。”这个地方已无日光,近“黑”,无人知道而神秘,代表柯甫陵内心出现的一种与世隔绝的孤独之感,文中几次写到“黑”:“嫩黑麦”“黑麦地”“苍茫的暮色”“又高又黑的立柱”,都在暗示一种氛围,“黑”修士现身的氛围。这种大段铺叙,很显然为黑修士的出场做好了情感蓄势,“似乎整个世界都在看着我,躲在那边等我去了解。”柯甫陵已经把自己升到一个高度,一个世界的发现、探索者,于是,黑修士对于如此不凡的自己显露真容便有了心理依据。然而,“那张瘦脸多么苍白,苍白得可怕”,又让读者看到了这个黑修士的面容与柯甫陵的何其相似,都带着一种病态。
对于黑修士的出现,柯甫陵是欣喜的:“他今天的脸容有点特别,神采焕发,充满灵感,很招人喜欢。”这种描写突出了一种特别的神采,而神采背后就是黑修士带来的神秘超强的力唤醒的心灵深处的能量。
当看到园艺家的论文后,柯甫陵对于自己的性格特质有了更深的理解和认同:“大概各处,在各个领域里,有思想的人都具有神经质和高度敏感的特点。”这一点,在园艺家充满论战气息的论文里显现,在喜欢争论的达尼雅的丰富的表情中也被发现。
被兴奋情绪攫住的柯甫陵再次想到修士,并意识到自己已生病且发展到生出幻觉的地步,然而因为自己的幻觉并非与人有害,心中也便释然。此时,他内心的无法理解的欢乐又上升了一个层次,书中的思想无法使它满足,“他渴望一种巨大的、辽阔的、惊人的境界。”这种境界便接近黑修士的世界了。当然,这种恰到好处的与心灵世界的对接还体现在他对达尼雅的感情上:“他感到这个哭泣着、浑身发颤的姑娘的神经如同铁适应磁石一样,恰好适应他那有点病态的、过分紧张的神经。”于是,他的事业和爱情都有了与他灵魂对应的努力的方向。即便想到不过是幻影,黑修士也给了他极有说服力的理由:“你怎么知道,为全人类所信仰的那些天才就没有见过幻影?现在科学家都说,天才和疯狂是沾亲的。我的朋友,只有那些平庸的芸芸众生才是健康的、正常的。”
将自己的地位提到为全人类造福的高度,成为一种不平凡的存在,黑修士的评语正是他内心深处夸大的自我认知。
三、关于存在的问题
关于存在的问题,是小说暗藏的一个主题。现实中的自我的存在方式与潜在的自我的渴望存在方式的统一与矛盾,成为小说的两条并行线索。以何种方式存在,就是这篇小说叩问的深度人生话题。
修士说:“你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吧”“我生存在你的想象里,而你的想象是大自然的一部分,可见我也生存在大自然里。”“有少数人被公正地称为上帝的选民,你就是其中的一个。你为永恒的真理服务。你的思想,愿望,你的惊人的学识,你的全部生活,都带着神的、天堂的烙印,因为你把它们献给合理而美好的事业,也就是说,献给永恒的事业。”“人世间像你这样的人越多,这个未来就实现得越快。”“你们却能够提前几千年把人类引导到永恒的真理的王国中去”。“你有病,这是因为你工作过度,疲乏了。这就是说,你为思想而牺牲了健康;而且,你为思想而献出生命的时候也不远了。”
而柯甫陵对于修士的话的反应是:“奇怪,你在重述我自己常常想到的话”“你好像窥探到、偷听到我隐秘的思想似的。”
纵观上面的言语,修士的存在问题很清楚了,是柯甫陵对于自己工作价值的极度夸大而想象出来的另一个自我,且这个自我极力说服本我,让本我相信自己是人类中最优秀、杰出的一类人,且这种人物的伟大之处还在于忍受病态的身体,将健全的身体和正常的情感以及时刻准备为永恒的真理而牺牲的精神品格作为此类人的共同命运。
柯甫陵的本我被成功地说服,全身心都因自己的伟大使命而深感幸福,这就决定了他此后的一种存在方式:超脱于凡人的生活之上,沉于幻想之中,以一种“上帝选民”的姿态俯视整个世界。
从他的感情而观。他对达尼雅的爱恋是理想状态的想象之情感,一旦摆脱黑修士,幻想无所附着,无法接受的真实生活成为他精神痛苦之源,于是,逃避达尼雅,也是逃避深层的被美化智化狂化的自我。
从结局而观。结尾的呼唤,是对一种理想境界的渴望,对美好存在的向往。惟其虚幻,故而美丽。与现实生活需求的灵魂尺码不同,柯的灵魂只承认那个被分裂的天才的自己的主人,于是,这尘世终被他所弃,或言,他终被人间所斥。
显然,柯甫陵的两个自我,一是被现实的庸俗包裹而感觉窒息,以致心力交瘁;一是被理想的美好笼罩而放大自我,以致错乱迷失。患“病”期,支撑他的是幻想,或曰意志,与《不存在的骑士》中那个白盔甲骑士的存在状态是否一致?一旦意志崩溃,形体便无,存在便成为虚无。
每个天才都有些神经质,这种特质会让他们更深地抵达自我(甚至出现幻觉),也会让他们无法安放现世的灵魂(生病),最终只能在臆想的“幸福”中找到归宿。这是一个狂人的精神臆想曲。
也许,属于柯甫陵的真正的幸福的起点就是回归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