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生于1970年的我,关于儿时的记忆就是饿和馋,每天都盼望过年。
过年多好呀,在县城做木工的爸爸会回来,会给我们买新衣服和好吃的东西。
1977是我家的幸运年,春节过后,全家将结束七年的下放生活,从农村回城市。
想想都开心——每过一天,距离城市就更近一点;更开心的是,爸爸托人带了口信,腊月二十到家。
那天中午吃过饭,二姐就迫不及待地带着我到村口等爸爸。
“小妹,你信不信,爸爸这次回来肯定会带交切片。”二姐咽了下口水,两颊上暗紫色的冻疮疙瘩格外显眼。
下放时,为了保一个南京户口,爸妈把大姐留给爷爷奶奶;比我大两岁的二姐,成了我的保护人、玩伴和偶像,她最喜欢吃交切片。
我们开始玩一个属于我俩的游戏——假装吃大餐:蹲坐在地上,各自找几个土坷垃分别冒充交切片、花生糖、瓜子、麻花……她送我交切片,我还她花生糖,“吃”过以后,“喝麦乳精”……
吃是垂涎之心最好的出口,寒冷、饥饿和馋在想象中得到安放,时间也过得快了。
天将黑未黑时,远处出现个移动的小点。
“小妹快看,爸爸回来啦。”二姐拉着我就跑,两双冰凉的小手紧紧攥着,跑着喊着就到了爸爸跟前。
爸爸跳下自行车把我们搂到怀里,贴着两张冰凉的小脸,一连串地喊着乖乖肉。二姐和我哭了起来——撒娇、想念,以及又冷又饿的委屈爆发了……
爸爸用大白兔奶糖止住了我们的悲伤,他把我俩抱到大杠上坐着,又解下自己的围巾包住我的脸和手。
“爸爸,车后座上的麻袋里是什么呀?”我吸着糖的甜,仰着脸问。
“一麻袋都是好吃的,你们和妹妹可以好好吃个年。”说到妹妹,爸爸赶紧推起自行车往家奔去。
妈妈抱着一岁多的小妹站在门口,还有几个邻居也在,看到我们回来,立刻寒暄起来。我和二姐下了车,急急忙忙把麻袋解下拖进屋里。
爸爸从口袋里拿出一包大前门香烟,又抓了一些花生放在桌上,大家闲扯的同时看二姐从麻袋里取出的一件件年货:糯米粉、白糖、芝麻、花生糖、交切片、云片糕……
嘴里、手里、心里塞不下这么多快乐,我咯咯笑着满屋子跑。
“爸爸回来了,你家过年啰……”有人说。
是的,儿时的年不是三十也不是初一,是爸爸在的每一天。
02.
腊月二十二,生产队组织捕鱼、杀猪,然后过秤,按人口分配各家应得的鱼和肉,发放到户。
那次,我家分到的猪肉格外肥,鱼又大又整齐,“这一次特别照顾你家,进城以后,想巴结就没机会啦。”队长笑着嚷嚷,他嘴里叼着、耳朵上夹着爸爸给的大前门。
乡亲们热烈地响应着队长,好多人过来搂着我和二姐说舍不得。
“这么多年多亏大家关照,感谢感谢!”爸爸又掏出一包烟打开,往人群中四处扔。
开始忙年了,妹妹离不开妈妈,年货的准备全靠爸爸,我和二姐跑前跑后帮忙。
腌鱼腌肉忙一天,蒸馒头、包子、烙糖饼两天,做豆腐、豆浆又是一天……
喜欢帮爸爸做事,他会给我们讲故事,还不时让我们品尝他的手艺。
快乐和期盼中,年,越来越近,年味越来越浓。
大年三十,清晨六点全家就起来了:我负责带小妹,二姐管烧火,爸妈炸肉圆、炸鱼、炸藕夹和山药……
灶房又暖又香又热闹,幸福像面团一样发酵膨胀。
美食留给最勤劳的人,爸妈在贫穷的岁月里为我们创造着舌尖上的史诗。
藤编篮子里的年货越来越多,终于满了,油香扑鼻。
妈妈装出一个拼盘备用,然后,用一块干净的白浆布盖好篮子,爸爸把它挂到房梁垂下的铁钩上。
“这些东西慢慢吃上半个月,元宵节给你们做糖醋鱼。”爸爸说。
“我知道,糖醋鱼就是年年有余。”二姐嗲声嗲气地说。
“对,年年有余,乖真聪明!”正在包汤圆的妈妈把半勺芝麻糖喂到二姐和我嘴里。
味蕾愉悦起来,我们捂着嘴不说话,生怕美味无意中洒落。
每天,妈妈从篮子里取一点主菜,配上萝卜、大白菜或豆腐烧一大盘。真好吃呀,可惜,总是意犹未尽,特别是肉圆,每人每顿只有三个,太不过瘾。
夜晚,我和二姐躺在床上,闻着空气中的油香味——
“小妹,你说肉圆够不够吃到元宵节?会不会馊了呢?”二姐的声音在黑暗中传来。
“不知道……”
“我们来数数还有多少肉圆吧!”她又说。
“万一爸妈起来看到怎么办?”我问。
“怕什么?又不是偷吃,就数数看嘛。”
“好。”
那天是正月初八,有淡淡的白月光。屋子里的一切隐约可见,二姐站在板凳上小心地取下篮子递给我。
现在,我俩重新回到被窝两头,被面上放着油腻的篮子,香味渗入每个角落每个细胞。
这味道一直藏在我的脑海里,直到今天,还经常在某个瞬间或梦中出现。
肉圆不好数:滚来滚去很乱,两双小手不够用,另外还有炸鱼和其他年货干扰。
二姐忽然拿起一个肉圆塞进我嘴里,我想拒绝,牙齿却已经把它咬开。
凉肉圆原来如此好吃,肉更硬更紧,在嘴里慢慢嚼,就会变得香软;二姐自己也吃起来。
深夜的偷吃惊心动魄。
那天晚上,我吃了五个肉圆,二姐只吃了两个。
凌晨,忽如其来的疼痛惊醒了我,好像要拉肚。
“二姐,是不是我们偷吃被老天爷看见……”我坐在马桶上冻得直抖。
“才不是,我不好好的吗?”二姐捂着鼻子摆手,“千万别跟爸妈说偷吃和拉肚的事!”
第二天上午,我一共拉了三次,浑身无力。
中午的菜是大白菜烧肉圆,知道这是我的最爱,上午又拉肚,爸爸特意给我盛了四个圆子。
奇怪的是,那一刻,我对这圆溜溜的东西不仅没了胃口,还讨厌得想吐。
从那以后,我都不爱吃肉圆。
03.
肉圆太腻,不像鱼那么清爽鲜美,对,我想吃鱼。
篮子里那条炸的金黄的鱼诱惑着我,终于,二姐不在家的某个下午,我学着她的样子取下篮子。
我小心翼翼地拿起鱼看了看,又闻一闻,最后撕了一小块鱼皮吃了。
很香,真香。
后来又偷吃了一次,鱼尾上的皮被我扒完了。
天气不冷,妈妈怕食物变质,正月十二把剩下的年货重新回锅一遍。
元宵节终于到了,主菜是糖醋鱼!我激动又紧张。
还好,鱼皮的缺失没有被发现。妈妈把鱼煎热后装盘,熬了浓浓的汤汁泼在上面,酸甜味立刻充满屋子。
开吃啰,几双筷子先后出手。
“好像坏了,有点臭……”二姐吃了一口鱼肉马上吐出来。
“不会吧,天气那么冷 !又是油炸过的。”爸爸取了一小块,“嘶,”他停止咀嚼,“哎呀,真臭了,都别吃了!”
妈妈也吃了,皱着眉,还是把肉咽了下去。
爸爸叹口气放下筷子,“可惜呀,这鱼、这功夫,肯定是可恶的老鼠……”
小小的心七上八下,我小声问:“那……不是说年年有余吗?”
“是啊,这鱼不是余下了吗?”爸妈笑着,眼睛一直盯着那条破烂的鱼……
很多年过去以后,想起爸妈当时的笑,其中的苦涩和心酸让我一再泪湿双眼……
日子越来越好了,好得忘记了什么是饿和馋。可是,每到过年,我还是会像爸妈当年那样,备上几样经典年货:馒头、包子、肉圆、以及炸鱼。
都这样吧,从手到口,从口到心——通过食物,多少家族一代一代延续着对人生的感知;又有多少人在回忆儿时的年味中过着现在的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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