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传剑
无上峰。夜,星子寥落,雪野映清辉。
一孤斋。香炉袅袅,暗香浮动,铜灯随透窗而入的寒风摇曳。四下寂静,良久间隔才有“叮”的一声响起。
老人倚坐榻侧藤椅之上,目光斜向旁侧棋枰,不时目露赞许之色。而棋枰两侧,端坐两少年。其一自然是童仆唤鳞,只见唤鳞眉头紧锁,一手执子不断虚下,随又摇头叹息。良久,才落一子。然而,对方却步步紧逼,次次都紧接着跟上。枰上局势,白子占断四角成功包围黑子,而黑子每每尝试奇招却被及时遏止。
“梆”,黑子落到棋枰,唤鳞推枰垂首道:“我输了。”
“师兄,承让了。哈哈。”灯光闪烁,映出少年清秀面庞,却原来是山下樵家少年,叶沉雪。
老人点点头,微笑道:“沉雪聪明颖悟,你输给他本就在逆料之中。且不论你会输,今日之棋,便是老夫也是败多胜少啊!”
听老人如此说,唤鳞一扫愁容,问道:“师父所说未免太夸大叶师弟棋艺,怎会连师父也下他不过?”
老人看向叶沉雪,道:“老夫果然没有看错,三年前于山下救起你,听你的几番对答便觉你不同凡俗。三年倏忽而过,你也并未辜负为师所望,”老人目光幽幽,转向窗外,“为师已将平生所学尽数授于你,日后如何施展,便全在你自己拿捏了。”
叶沉雪听师父语气悲凉,不禁长身跪起,连磕四个响头,道:“徒儿若不遇师父,恐怕一生都只是一个樵夫。师父待徒儿,恩同再造!”
老人站起,缓步走到榻边,摘下墙上所悬雕花纹龙古剑,伸手摩挲,神色复杂,而后行至叶沉雪身前,朗声道:“叶沉雪接剑!”
叶沉雪为之一震,却不敢违逆恩师,道:“徒儿接剑。”
“此剑剑名,天阙。天有缺,而人道补之,是为帝君。自古以来,佩此剑者,若非开基定鼎之君,便为乱臣祸国之流。吾今传之于汝,非是吾意,天命为之。今后是福是祸,凭你造化吧。”
“师父为何要将宝剑授予弟子,弟子何德何能?”叶沉雪有些迟疑。
“能入我门下之人,岂是寻常?得我绝学之人,怎会是庸人?接剑!”
叶沉雪目露坚定之色,道:“弟子必定凛遵师父教诲,为天下万民开太平。如其不然,便另寻贤明,授予此剑。”
“好。你可知剑道?”
“弟子不敢妄言道。”
“剑道有三。以义为锷,以信为脊,以勇为镡,以智谋为锋,此侠士之剑。用此剑,豪杰倾心,百姓相信,而诸侯帝君谋诛,其结果往往是身死人手,名扬江湖。你有意否?”
叶沉雪想了想道:“弟子愿闻其余。”
“以清正为锷,以法令为脊,以信义为镡,以能人智士为锋,此诸侯之剑。此剑一用,如雷霆之震,四封之内,无不宾服而听从。你有意否?”
叶沉雪面露神往,道:“弟子愿闻其余。”
“以山河形便为锷,以天地四时为脊,以五行阴阳为镡,以世道人心为锋,此天子剑。此剑一出,匡诸侯,天下服。你,有意乎?”
叶沉雪目露坚定之色,道:“师父曾教诲过,学贵大成,不贵小用。大成者参与天地,小用者谋利计功。若弟子当为,便用天子剑!”
一旁唤鳞吓得一哆嗦,忙道:“师弟,这可是大逆不道,要灭族的!”转念一想,这完全是师父一步一步诱他讲出来的,暗骂自己多嘴。
老人欣慰地点点头,道:“当今天下,大争之世。用天子剑,未尝不可。孩子,你我师徒二人就此别过吧,你明早下山,准备准备就出外游历吧。”说着,老人从榻上取来一个包裹,接道:“这里边是一些盘缠和几封书信,你务必送到!”
“弟子谨记。”叶沉雪目中湿润,自幼孤苦,眼前恩师待己优厚,此刻却命自己离去,心中万千不舍,但师命难违。
“还有,为师给你三年时间,将这些书信送达。此外,你须得把你走过的这些地方的山川形势画下来。三年后,你便上长安谋事吧。切记,凡事不可急躁。”
叶沉雪心中狐疑,送几封书信,为何要用三年时间?既是恩师吩咐,想必自有道理。当即点头道:“弟子记下了。”
老人也不答话,径直上了阁楼。
唤鳞听到师弟要走,心中惨伤,强笑道:“叶师弟,此去经年,保重身体。师兄没什么好送你的,”从怀中拿出一青瓷瓶,“这是我调制的致幻散,危急之下,有大功用。”
叶沉雪接过瓷瓶,笑道:“多谢师兄。不如你我二人索性同榻而眠,彻夜长谈吧。”
“如此甚好。”
翌日,天微微亮,叶沉雪便起身下山了。唤鳞要他天亮再走,他说不愿与师父告别,免得难过。
一上午,老人静静矗立在孤绝崖上,寒风刮过,雪沫银光熠熠。老人看向远处湛碧天际,心中说不出是放松还是寂寥。叶沉雪下山,如若不出意外,十年之内天下格局必定有变。只是,不知自己会否看得到。遥想当年,自己纵横捭阖,助君王扬威海内,本以为君王倚重,天下便可安定。未曾想,君是君,而臣终究是臣。又想起自己初出茅庐与曦宗的赌约,便是天下安定是在君还是在臣,自己选的是天下安定在贤臣。可到头来,老人长叹一声,喃喃道:“曦宗啊曦宗,你还健在吗?随又摇头苦笑,心想,自己是老了,怎么今天总想当年的事。
忽地,魏延休气喘吁吁地爬上山崖,急呼:“先生!先生可在?”
老人慢慢下了孤绝崖,道:“何事?”
只见魏延休一脸焦急,道:“先生快走!晚辈带来二百可靠之士,依据山势尚可阻挡一时,先生请快些从后山小路下山!”
老人却不为所动,神色淡漠,看着远方蜿蜒山脉。此时唤鳞也奔了出来,问:“魏大人,出了什么事?”
不待魏延休开口,老人对唤鳞道:“唤鳞,你我师徒也要别过了。”
唤鳞不解地望着老人,问:“师父何出此言?”
老人道:“当是齐王率铁骑来了吧!”
魏延休惊讶地看了老人一眼,道:“先生如何得知?”
“齐王是打着讨逆的旗号来的吧?”
“是。”
“齐王为人褊狭刻深,睚眦必报。当年同朝为官时,他忌惮于我。如今得势,自会搜捕我。”
魏延休深鞠一躬,道:“晚辈向先生请罪,如若不是晚辈执意请先生出山,齐王也不会得知先生下落。晚辈惭愧,请先生速速下山!”
老人摆摆手,道:“不必了。唤鳞,记住为师的话,下山后入蜀。”言罢,径直从大路走下山去。
唤鳞“腾”地跪下,含泪朝老人叩拜。他明白,师父此去必是赴死,可师父前曾告诫自己当以天下大局为重,切莫留连个人私情。他也明白,师父此去,也是为了争取时间,迷惑敌人。
魏延休一跺脚,也随着老人下山了。
山阳的斜坡上,铺展有八千铁骑,齐王大旗随风猎猎作响。铁甲冰刃散出寒芒,使得本就寒冷的天气又冷上了几分。
老人立在军前,平静如水。风吹过,乱了他雪白的须发。
此时铁骑向两边散开,一匹雄壮的枣红马踱至老人面前,马上跨着身披烂银铠,头束金紫三叉冠,面容冷峻的齐王司马炯。
司马炯打量了几眼老人,道:“山黎。前天下兵马大元帅、富平侯兼任大司马。任人为亲,乱党阿附,欺君妄上。明言辞官归隐,实暗中联络乱党,意图谋逆。”
老人淡然一笑,径直朝军中走去。魏延休此时也跟上老人。老人拦住他道:“你这是何为?速速回去!”
魏延休看了看面含杀意的齐王,惨然一笑,道:“国将不国,乱臣当道。天下哪有容身之所,延休并无家室,五年来,有幸结交先生。先生之高风亮节,实令晚辈心向往之。如今先生有难,晚辈不能独全。唯愿黄泉碧落,再与先生同游。”
老人长吸一口气,点头道:“不想我山黎临终之时还得交一莫逆。于愿足矣!”大笑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