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起那些故事的时候，语调总是很轻，我不知道，她哭了没有。因为每次我们的深聊，都是在断电的黑夜，望着黑漆漆的天花板，听着窗外的虫鸣。有的时候，我们也会坐在客厅，那时，会有一盏小小的烛光，或者是，爸爸夜间去田里要用到的电筒，那种电筒是带在头上的，有时候夜间去田里做事的时候，需要用到。电筒发出的光没有烛光橘色那般温暖，是白色的，总是剧集在一个地方。

我从来都没有看见她哭的样子，她总是标榜女人应该坚强一点，可是我知道，她是一个很多愁善感的人。

她总是重复了一遍又一遍她的故事，我总是忘记，但是她每次一说，我条件反射地就能知道，她要说什么。

每次我都说，你能别再说了吗，我听得都可以背出来了。

然后问我，那你有什么和我说的吗？

我说，没有。

她又说，那还聊吗？

无奈地认输，聊。

她总是容易陷进了过去，她说起那些事的时候，总是很平静，但是我知道，她很难过。

她说起她的父亲，临死之前都舍不得吃一片猪肉，只肯喝几口猪肉汤，然后她把猪肉又拿去给田里工作的母亲，她好像说，她被母亲，狠狠地骂了一顿。她说，因为家里穷，她和她叔叔家的孩子一起在外面玩，她的爷爷只给了叔叔家的孩子零花钱，却没有看他们几兄弟姐妹一眼，她说，她不喜欢她的爷爷，但是却在她爷爷生病的时候，把家里最好吃的东西，留给了他。她说，她的姐姐，在很小的时候，就跟着其他的大人，挑着省下的、舍不得多吃的米，到很远的地方去卖。她说，你的母亲，只疼你的小弟弟，对她却很凶。她说，她有一个叔叔身体不好，她母亲就把家里的鸭蛋全部给了那个叔叔，可是她母亲走的时候，没有人来看母亲最后一眼。她说，你奶奶有时候看起来也挺凶的，但她是个心肠很好的老人。她说，我的父母都离开了，我是把你奶奶当成自己妈妈来对待的。她说，要是你外公外婆还在，那该多好，看着你们，看着你阿姨舅舅家的孩子，该有多开心。她说，他们，都没有享过一天福……

那个她，就是我的妈妈。

她的童年和少年的时候，或者更长的一段时间，都过得很窘迫，但是她，其实是个内心很温柔的人，我从来没有看过她，对生活有过任何抱怨。她很遗憾的是，没有读书，她总是说，她写的字，还得过第一名。她说那时候，哪有天天有时间可以读书，只有家里不忙的时候，才能去上两天课。

我的妈妈，她是个很普通的农村妇女，她的一辈子，就是她的家人，我敢保证，她没有一天，是先考虑过自己的。直到现在，我都不知道她喜欢吃什么，每次我问她，有什么是你喜欢吃的吗？妈妈每次都会回答，什么我都喜欢。于是我知道了，我们不喜欢吃的东西，是她喜欢的，我们喜欢吃的东西，她每次都说，我不爱吃这个。

后来，所有人都知道了我喜欢吃牛肉和猪肚，每次一回去，大家就笑我，问，你妈给你订猪肚了没有。

爸爸说，这次我们阿素特乖，竟然没有交待要吃什么。

但是爸爸总会大清早地去华侨买牛肉回来，每次他都说，看你以后要怎么报答我。

我都会回，以后你和阿妈都跟着我吃泡面吧，反正我不会煮饭，你们那么懒，肯定不肯煮。不，或者说，你们到时候煮饭会越来越难吃，所以我们就吃泡面吧。

这时候，妈妈总是笑。

我叮嘱，爸爸，你顺便去田里偷摘两个辣椒吧，放辣椒比较好吃一点。

妈妈说，你真的变成小外省仔了。

妈妈煮的菜，有时候会挺咸的，她现在竟然会怀疑自己的手艺了，每次我一刚回去，她都会问，我煮得咸了吗。

我说，还行吧，反正我就喜欢这个味道。

然后饭后我不停地喝水。

她又问，是我煮得咸了吗？

我回她，那你下次少放一点盐。

我不知道，她现在煮菜，是不是还那么重口味，不过我想她还是那个习惯，煮的菜，咸咸的。你都不懂我妈是个多么坚持的人，我们家几个小孩都不喜欢吃葱，但是每次妈妈做炒面的时候，她总喜欢放一大堆，恨不得葱和面对半分，我求了她好久，问她可不可以不放葱，她每次都很不可思议的样子，不放葱的炒面，怎么能吃？反正我被我妈折磨了那么多年，我依然习惯不了葱的味道，每次吃面，只能一根一根地挑出来，我也没有了改变她习惯的心思，她简直是“朽木不可雕也”，我估计我妈，也是这么想我的，不过她，比我没文化，应该想不到，“朽木不可雕也”，当然，我也挺没文化的，因为我不知道“朽木不可雕也”这么用是否合理，反正我们就是，互相伤害。

慢慢地，我喜欢吃的菜，变成她喜欢吃的菜，可是我不知道，她是否只是在迁就，她的孩子的口味。

以前刚来以前刚来南宁的时候，我几乎每天都打电话。

她总说，不聊了吧。

“再聊一会呗。”

“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没有。”

“那挂咯。”

“拜拜。”

那时候我觉得我的妈妈是全世界最没有良心的妈妈，别人家的妈妈，总是想要多说几句，而她，老是挂掉我的电话。

事实证明，别人家，总是比较好。

她知道，说多了，我会难过。

我以为，她一直都不想念我。

我觉得，她不想我，挺好的。

这样子，我就会恨恨地想，我也不用念叨着你们了。

我以为，我以为……

后面和妈妈聊起在广西的事。

她说，每次看见广西出了一点事，我就想你怎么样了，有没有乖乖呆在学校里。

她说，你哥哥他们跑再远，我都不担心，你一个女孩子家家的，怎么要到那么远的地方。

那时候，我才觉得，我妈还是挺像一个妈的。我不知道，曾经，是我妈太没心没肺，还是我太没心没肺。

而现在，每次打电话回去，其实我都不知道该和她说什么，有时候，有种瞬间失语的感觉。可是隔很久打电话，我怕她会不习惯。

她问，你怎么那么久没打电话回来了。

我说，最近有点忙。

后面，她都会问，你要不要去忙了。

我笑着回答，不用。

“那再聊一会呗。”

“好啊。”

她说：“你没有什么要和我说的吗？”

“没有。”

“那我们还聊什么。”

然后我都会问，那你们今天吃什么了呀？

然后她都会把她吃的东西细细说来。

后面我就跟她说，我想吃什么什么。

她说我，真挑剔。

后面又补上，等你回来，我就做给你吃。

我知道，夸她做饭好吃，她会很开心。

她总是个很节俭的人，每次被人忽悠，就买回了很多的菜，可是吃不完，她又舍不得倒掉。我有仔细观察过她，每一顿新鲜的菜，她都不会动筷子或者说，吃得很少。

我问她，你为什么不吃啊，不好吃吗？

她指着前面的剩菜说，我吃这个，你们都不吃，浪费。

“可是你为什么不先吃了，我跟老爸根本就吃不完，然后你又等它被剩下了再吃，老妈，这是个死循环。”

我笑她，你的口味真独特，专爱吃剩菜。

老妈老妈，我已经长大了，没有你想象中那么挑食，你也不要只把剩菜留给自己吃。老妈老妈，我再也不会联合老爸一起欺负你了，说你煮的菜太难吃。老妈老妈，你下次把菜的量买少一点吧，其实我也不想吃剩菜。

我的老妈，她是个很普通的人，她也有好多小毛病。她有点懒，我说她，她还说我胡说八道，损害她的形象。她有点贪小便宜，家里的塑料袋收了一袋一袋的，她都舍不得丢。

有时候，她也爱说别人的八卦。

我说，阿妈，你能别老是在背后说别人吗？

她说，我也只是跟你说而已。

……

好吧。（反正我也一样八卦）

妈妈，我想我应该挺爱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