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雨中的来访者
那是一个闷热的午后,大雨倾盆,我大汗淋漓地从被采访对象的办公室里面走出来。由于我的不专心,对方的情绪变得很差,采访很不成功。但这对我来说并不算什么,采访稿上交给主编就算是完成了任务,至于质量如何并不是我所关心的。我并非不想在记者这一行做大做强,只是——欠缺一个机遇。不过,好吧,我承认像我这样懒惰的人是不会有机遇主动找上门来的。然而命运就是这样,再平凡的人在一生中总会遇到一些不平凡的事情,似乎上帝要眷恋每一个人,总是要给他们一些机遇的。就像我一样。
看起来这个中年人已经在门口等待很久了,穿着老式的胶皮雨衣,即使有门檐帮助遮雨,但他仍然湿得似乎像刚从水里面被捞出来一样。
“请问你是记者吗?”他说。我迅速地打量了一下眼前的这个人,不到40岁的样子,但一脸阴郁却让他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老了许多。
“对,你有什么事吗?”我问。
“有一件事,我想跟你合作。”他说。
“哦?”我问。
“一件双赢的事情。”他说,“如果我们合作成功了,我会得到金钱,你会得到荣誉。”
“是有什么重大新闻要向我爆料吗?”我问。
“对。”
职业的敏感让我知道,眼前的这个人是个有故事的人,从他的眼神上来看,这件事一定还不简单。看起来,机遇终于被我等到了。
我把他带进了自己的办公室,他轻轻地脱下了雨衣,在走廊里抖尽了衣服上的雨水后才坐了下来。
我递过了一杯开水,说:“爆料这种事可以直接打电话,为什么偏偏要在报社门口堵记者?”
“唔,因为他们都不肯与我合作。你是最后一个我没问过的人。”
“究竟是什么事,说来听听。”我愈发好奇。
“我是一个死不了的人,”他看着我,“我希望你能帮我炒作,这样我可以出名,并得到一笔钱。你的事业也会因为这则报道而飞黄腾达。”
“等等,”我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说什么?你是个死不了的人?”
“对。”他说。
透过镜片后面的眼睛,我能看得出他并不是在开玩笑,但这种事对我来说实在是太难接受。
“你真的不是在逗我玩?”我觉得自己的口气有些不太好。
“我没骗你,我的确死不了。”他认真地说。
“所谓死不了是什么概念,长生不老吗?”我问。
“是任何东西都杀不死我,你现在就拿这把刀子去割我的脖子,用最大的力,或许我会受点伤,但绝不会致命。我不会死。”他说着,看了看我办公桌上的裁纸刀。
“这把刀子轻易就能割断你的动脉,你肯定会死。”我说。
“或许你会突然昏厥,或许这把刀会折断,总之它绝不会对我造成致命的伤害。你现在就拿刀子割我的脖子吧,试一试看。”
看着他认真的眼神,我依稀感觉到,这个人的精神状态可能不太好。但同样是出于职业的习惯,即使眼前的事情再荒谬,我也不会轻易下结论。因为新闻的真相很可能就是隐藏在一些看似荒谬不经的东西里面。
“我可不敢这么做。”我说。
“没关系的。”他说,“一开始我也不敢,但自从我发现我是个死不了的人之后,也就能放心尝试各种死法了。”
“你自杀过?”我有些惊讶。
“对,自杀过二十多次吧。”
“没一次成功过?”刚说完,我才意识到自己犯了多么可笑的错误。
他似乎并没有意识到我的话有问题,只是说:“这二十多次自杀中,我记得第一次自杀是吃下了一大瓶安眠药,当时我也很紧张,所以选择了一个看起来并不痛苦的死法。吃完之后,我躺在床上等待死神的降临,但一晚上过去了,我没有感到任何异样。后来我才知道,我竟然在一家正规的药房里面买到了假药。”
“这只是巧合而已。”我说。
“一开始我也以为这只是个巧合,”他说,“在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不敢再次尝试自杀。直到有一天,在乡下,我亲眼看到一条蛇爬上了高压电塔瞬间被电焦,我突然意识到这也不是痛苦的自杀方式。于是我爬了上去,当我颤颤巍巍地接近电线的时候,死亡依然没有降临。我在高压电塔上呆了一整天,那电线上始终没有电流。我想从电塔上跳下来自杀,但我没有做到。这也许是人的本能吧,一次死里逃生,就会极力避免危险再临。晚上的时候,我回到了家里,在报纸上看到,那条高压输电线已经永久性弃用了,就在我爬上去的那一刻。再后来,我用尽了各种方法,包括打开煤气,上吊,跳楼,卧轨,但总是因为种种原因,我一次都没成功过,甚至都没能受伤。”
我有些听不下去了,说:“你可真是一个运气超级棒的人呢。”
他没说话,看着我。
“如果当时你从高压电塔上跳下来,那么你的自杀肯定会成功的。”
“但我毕竟没有跳,不是吗?”
“我是说如果。”
“没有如果,对于我来说,只有‘结果’,只有即成的事实。过程不重要,有没有其他可能性也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自杀二十多次都没有死,现在完好无损地坐在你面前,这就是结果,一个我‘永远也死不了’的结果。”他说,“这些自杀实验,证明了我的推论是正确的。”他的话让我一头雾水。
“什么推论?”我问。
“你相信我说的话吗?”他突然瞪大了眼睛。
“呃说实话,不相信。”我说。
“你必须得相信,然后我才可以和你说我的理论。”
我有些生气,眼前的这个文质彬彬的人此时看起来却让人厌恶。我不想骗他说我已经相信了他的鬼话,也不想听他所谓的理论。
我已经认定他的精神有问题了。“那么,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发现自己有不死的能力呢?”我问。
他原本平静的脸突然变得扭曲起来,低下了头,身体微微颤抖着。
过了好一阵子才抬起头,说:“是那次车祸。车子被夹在两辆大货车中间,已经成为一堆废铁。我的妻子和孩子已经成为一滩碎肉,但我却被甩在马路上,安然无恙。我明明系着安全带,不可能被甩出去的。”他说着,眼睛有些湿润。
“于是你就开始自杀,去证明自己有不死的能力?”我突然来了精神,或许这会是一个好新闻,但绝对和不死这件事没关系。
图片
“对。”他的身体依然在颤抖。
“冷静一些。”我说,“听我说,你现在要找的不是我,而是心理医生。依我的浅显判断,你的自杀行为并非是为了证明自己的不死,而是在潜意识里,你想要自杀死去,去另一个世界见你的妻子和孩子。至于你自杀二十多次都没能成功,我只能说,你的运气太好了。这个世界上没有绝对的成功率,任何看似百分之百成功的事情,总有失败的概率。无论这个概率有多么的微乎其微,但总有实现的可能。你的每次自杀,恰巧碰到了低概率的事件,就是这样。我们每个活着的人都是奇迹,你想一想,你活着的前提,是要保证你任何一辈的祖先在几百年甚至几万年这样漫长的岁月里,无论战火还是自然灾害都不能有事,否则都不会有现在正在对话中的我们。这是多么小的概率,但不也是命中了吗。所以,珍惜自己的生命吧,不要再拿生命来开玩笑。”
“对,正是因为每次自杀都有死亡和不死的两种概率,才会导致有那个自杀失败的我的存在。就像那只猫,它总是活着的!”
“我不知道什么猫,也不想再听你的解释,”我不耐烦了,“你还是去看看心理医生吧,这是我对你最后的建议。”
他站了起来,眼睛中发出的光让我坐立不安,似乎在下着某种决心。
突然,他拿起了桌子上的裁纸刀,只是在一瞬间,就把刀片推到了最长。
“不要做傻事!”我冲上去企图夺下那把刀。
但他已经卯足了力气,狠狠地向自己的脖子上划过去。
我闭上眼睛,等待那种温热的东西溅在自己的脸上,但听到的,却只是金属断裂的清脆声响。
当我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我看见他的脖子上被划了一道浅浅的口子,而那把裁纸刀的刀片,却齐根断裂,不安地躺在办公桌上。
“如果你改变主意了,就打这个电话。”他拿出笔,飞快地在纸上写上一串电话号码,便又穿上那件老式雨衣离开了,只留下错愕的我一个人,呆立在办公室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