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们那边十里八冲走村串户上门给人算命的瞎子姓陶,人称陶瞎子。当然不能当着面叫他陶瞎子,若是哪个冒失鬼这么叫他,他必然要骂的:“你瞎了眼吗?大家都晓得我是个瞎子,偏要你这么叫?”围观者哄堂大笑,冒失鬼讨个没趣。久而久之,大家都知道了他的习惯,当着面客客气气叫陶师傅或者陶先生,背着时仍然直呼陶瞎子。
陶瞎子眼睛怎么瞎的不详,总之是小小年纪就瞎了,只好跟了个瞎子师傅学算命。有那么一段时间破四旧,算命不被允许,陶瞎子没有其他生存技能,日子过得比平常人家更加清苦。政策管得松了后,陶瞎子仍旧一年两次出来给人算命。“好久没看到陶瞎子了。”若是家里近期有些不顺,思量着找个算命先生问下流年运程;或者父母们想给家里处了对象的姑娘小伙合个八字,大家就会想起陶瞎子来。那一片方圆十多里,没有哪个的八字陶瞎子没有算过。
陶瞎子算命灵,陶瞎子算命准。 “实在是个瞎子,他定得看见了啊。”大家都这么说。关于陶瞎子算命灵验,有件事我记得非常深刻。
一年夏天吧,我大概五六岁的年纪,不知怎么闹了别扭,只管哭闹不肯吃中午饭,母亲哄了打了骂了都不管用。等到我脾气闹醒了,母亲他们已经吃过饭,只能打点着我吃了点剩饭剩菜。看到碗里剩的几片炒黄瓜,我吵着要去菜园子里摘黄瓜。
“我怕,姆妈你陪我去。”平时田头地里乱跑的我不知怎么突然不敢一个人去菜园子了。母亲忙不开,吩咐三姐陪我去。
我跟着三姐去园子里摘了黄瓜,拿到井边洗。井其实就是山脚下稻田边挖出的一个水池,池深不到两米,水面若两见方。围着井口长了一圈杂草,遮掩得井口比实际水面小了许多。岸边常常有青蛙,就在草稞子里坐着,见有人来 “噗通”跳到井里去,又蹬着腿回过身子,游到岸边杂草底下藏起来。井里蓄着满满一井水,供小山冲里几户人家做饭洗衣之用。
井每年都要淘洗,或者是哪个伯父带着堂兄,又或者是父亲同着母亲,不拘是谁,有空了得闲了,就可以淘洗这口井。把井水舀空,池底积了半年一年的淤泥清理干净,露出池底硬硬的俗称鸡冠土的中风化岩层,井就算洗好了。池底侧壁有两个泉眼,汩汩往外冒水,过个一天半晚,又注了满池的水。井里经常有泥鳅黄鳝,下大雨时从旁边的稻田或水渠里跑进来,出不去了,就在这井里住着,成为洗井人的福利。父亲一洗井我就站在旁边看,一边啃着手指,一边想着晚上的菜碗里会有的美味。
井边搁着一个装满水的大木盆,应该是哪个伯妈婶婶刚洗了衣服,盆子还没来得及收走。我蹲下身子去够水,屁股一撅碰到木盆,一个倒栽葱就栽到了井里。
乡村的女娃,父亲从来不许我们去水塘玩水嬉闹。除了家里的大木盆,我几乎从没有下过水。不过我好像并不害怕,眼前是有些浑浊的池水,似乎还有泥鳅在翻滚。岸上有隐约的惊呼声,更大的是水流嗡嗡的声音,水灌满了我的耳朵。我看到父亲站在齐胸口的井水里,正在淘洗这口井,我啃着手在旁边看,我什么也看不到了,我向深不见底的深渊里沉下去……有谁抓住了我的脚。
是大我一岁的三姐, 倒拖着把我捞出水面。大堂兄在隔着半陇田的菜地里干活,看到了这惊险的一幕,语不成调地惊呼着赶到井边时,我已经抓着井口的乱草爬了出来,哇哇大哭,手里握着那条黄瓜。堂兄的惊呼声惊动了整个山冲,伯妈婶婶堂嫂们都从屋子里跑出来,隔着宽宽的田陇看发生了什么。母亲从半山腰的房子里冲下来,抱住失而复得的我。
大家吵吵嚷嚷,还原着我落水的过程,惊叹我命大福大,又提议刚落了水受了寒,要吃点生姜驱寒,堂嫂赶紧说她家有。于是大家簇拥着母亲,母亲抱着我去堂嫂家取生姜。小山冲里最年幼最不起眼的我俨然一时成了焦点,我于是不哭了,挺着喝饱了水胀鼓鼓的肚子,很骄傲刚才的落水。
“去年给她算八字,陶瞎子讲今年她犯水厄呢。”母亲指着我跟伯妈婶婶们说。
“不是三月就是五月,不是五月就是八月,反正要在水里面打个滚。”母亲复述着陶瞎子的话,“幸好不是犯正水厄,是个偏水厄。”
当时刚好是五月,黄瓜开园的时节。于是大家啧啧感叹:“实在是个瞎子,他定得看见了啊。”
小山冲里谈资甚少,这件事后来一再地被提起。这个巧合成了陶瞎子算命灵验的有力佐证,我也记住了每个细节。
“犯正水厄怎么办呢?”有一次我问母亲。母亲告诉我犯正水厄也有破解的法子:准备或三粒或七粒米缝制在一个小布袋里,算命先生祝祷后,放在孩子睡觉的枕头下,七七四十九后再烧化。 啊,真是太神奇了,我常常想。
陶瞎子的名气渐渐大了后,便不再上门给人算命,要算命都得走上十多里路到他家里找他。
“陶瞎子娶了老婆了。”“陶瞎子生了个女儿。” 算命的人回来,带着陶瞎子的消息。
然而这些都不稀奇,稀奇的是“陶瞎子家盖新房了,几大间敞敞亮亮的大瓦房。”
传消息的人,听消息的人,大家都住在局促的小屋里。屋顶一半盖着烂瓦,一半搭着茅草。敞敞亮亮的大瓦房?这实在是个了不得的大事。于是大家都知道陶瞎子靠着给人算命发了财。
“陶瞎子的老婆掉到塘里淹死了。”终于有一回,算命的人带回来这样一个消息。
陶瞎子的老婆本就有些疯傻,去水塘洗衣时不知怎么掉到塘里,就那么淹死了。
“造孽呢。”大家为这不幸的人感叹着。
“他怎么没给他老婆算八字犯水厄?”一个促狭鬼说。
大家哄然一笑,又陷入沉思:算得了别人的命怎么把握不了自己的命?
日子不紧不慢地熬着,时间从容执着地流淌,一茬孩子长大了,另一茬孩子出生了,大家都忙着过各自的生活。而父辈们渐渐老去,渐渐凋零。
慢慢地,不再有人提起陶瞎子,应该是早已过世了吧。
2019/1/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