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石器时代——穿孔饰珠(国家博物馆)。
看似不起眼,却标志着文化和艺术的起源,甚至是人类历史的分水岭。
从出现最早期的人类伊始,一直到大约一万年前,出现磨制石器及原始农业为止,这两百多万年的时间,是人类使用打制石器为主的时代,即旧石器时代。这一时期虽然漫长,但由于年代久远,遗留至今的物件不算太多。国家博物馆中有些许收藏,大体是些骨骼化石以及生活用具。但相比于那些满目琳琅的陶瓷字画、白玉青铜,这些石片碎骨也实在太不起眼。其实,今天要说的穿孔饰珠就属此列。它们虽其貌不扬,却在人类以至整个地球的历史上,讲述着它们独有的故事。我们的文物品读之旅,也就从这里开始吧。
这些饰珠距今万余年,其中有石子也有兽牙。它们有一个共同特点,就是上面都有人为加工的痕迹,或是穿孔或是刻痕。不过,这种加工似乎并没有实用的意义,无法与获取食物或者修葺屋穴产生任何关联。我们现在已很难考证人们制造它们用意为何,也许是出于审美需要的日常佩戴,也许是与原始宗教活动有关。但至少,它们具有了某种文化上的含义,也就是超越其自然实质本身的观念意义。从这一点上来看,它们与其他大部分旧石器时代的器物判然不同。在生产力低下的年代,生存必然是第一要务。人们耗费心力进行艺术创造,说明这些观念意义在原始先民们的心目中,一定占据了非常重要的地位。今天,我们只能对它们可能的用途作一些猜测,并试图去揣摩当时人们的内心世界:这些饰珠,或许是仍处懵懂的某种自我意识的外化,从而作为日常佩戴的装饰物以标示不同;或者是那时人们开始有了“灵魂”的概念,因而认为用这些装饰品作陪葬可以帮助逝者轮回往生;也有可能,它们是族群的某种象征,是祖先或自然崇拜的萌芽,被用来作为巫师的佩戴物以进行一些原始宗教活动,从而人们可以藉由它们与神灵对话?
当然,先民们真实的所思所想,我们早已无从知晓。但重要的是,不管是作何种猜测,这些艺术创造物的存在无疑都说明了一个重要事实,即当时的人们已经开始具有了超越现实自然的认知能力,也就是尤瓦尔·赫拉利所说的,对虚构事物的想象能力。这种看似不经意的转变,却标志着一个非同小可的分界点。在此之前,地球上的各种生物包括人类,其认知能力最多就仅限于自然物本身的物质属性。然而从旧石器时代晚期,即数万年前开始,人们将自然物赋予了观念含义,从而极大地扩展了人类的思维能力。因为人类的认知就此脱离了对物质世界的依赖,开始能够在精神领域进行纯粹“形而上”的思索。这无疑是开启了新的维度,也使得人类与其他生物彻底相分野。在这之前数百万年的人类历史中,技术的进展极其缓慢,人类也并不处在食物链的顶端,看起来只是芸芸众生中的普通一员。分界点之后,虽然人的生理构造与之前并没有发生明显变化,但在这数万年里,也就是整个人类历史中不超过5%的时间中,人类从茹毛饮血开始,创造出了艺术、文字、农业、工业、科学,并迅速成为地球的主宰,直至今天。
在此之前,人类感情与行为的驱动力,都是天性自然。包括其他动物在内,他们的喜怒哀乐,他们的一举一动,都是基于对现实世界的认知,有着明确的生存或繁衍的目的。“万物霜天竞自由”,都是受自然本能的驱使。他们无论作出怎样的选择,无论表达出怎样的情感反应,都还囊括在天性自然的范畴。但从这时起,精神力量开始占据主导地位。人们开始将完全没有实体的想象中的事物奉为圭臬,为虚幻的理想与信仰赴汤蹈火,以至于不惜违背自然天性,去奉献自己的情感、劳动、甚至生命。人们开始有了种种虚拟的执念,开始有了所谓“求不得,放不下”。它们或许可笑,或许荒谬,但却真实地刻在了每个人的心中。也正是从这时起,地球悄然进入了新的乐章。这个世界的主旋律,已不再是自然生命的颂歌,而是人类信念的交响曲。
如果让我将地球的历史分为三个阶段的话,我会毫不犹豫地将生命的诞生和这里所说的超自然认知能力的产生作为两个分界点。生命的诞生可以说是造物主的神奇创造,是热力学第二定律的强劲逆流。从最早的单细胞生物,发展到今天的有着复杂系统并有条不紊协作运行的高等生物体。各种生物形形色色、五花八门,生长于迥异的地理环境下,种类至今难以计数,使地球的面貌彻底改变,如今看来堪称奇迹。而认知能力的飞跃我认为丝毫不逊色。这是地球上第一次有了智慧生物,为整个世界开启了文化—社会的维度。人类文明的所有元素,文化、政治、社会、宗教、经济等等等等,几乎完全在这一维度上展开。分界点之前的所有生物包括人类,留下的只有他们的躯体、他们的用具、他们生活过的痕迹,告诉我们他们曾经存在。但从旧石器晚期开始,从以这些饰珠的创造者为代表的原始先民们开始,才真正有生命,把自己的灵魂印在了地球上。
然而,先民们丝毫不会觉得自己站在了历史的分水岭上,决定着地球命运的走向。他们的生活,只是日复一日的单调重复。时代的更迭太过漫长,动辄以万年计。以至于在没有历史记载的条件下,个体的生命历程中不会对时代变化有任何察觉。他们的观念里,世界永远是一成不变的,不会有过去和未来。不仅如此,他们终其一生都会生活在一个狭小的空间范围内,这就是他们的整个世界。从而也就不会有对未来,或者未知世界的向往。对他们而言,此刻就是永恒,此处即为远方。
与他们相比,我们无疑是幸运的。我们的生活日新月异,变化时刻在发生,每个人都能亲身感受到。我们更可以阅读历史,在更加宏大的时空框架下思索。我们可以比这些饰珠的创造者,远为清晰地认识到它们所承载的历史意义,思考他们的这种能力对于人类、对于世界意味着什么。
如果没有这次认知能力的飞跃,可以想象,人类必然可以作为自然界的和谐一员,存续相当长的时间,至少也是以百万年计。但现在,几万年间地球的面貌已天翻地覆。现如今,技术的进展正在爆炸式地加速前行,不断推动着人的异化,短短几十年已经发生了巨变,未来更是难以预测。即使是仅仅数百年以后的世界面貌,也很可能会超越当今所有科幻作品的想象。甚至在那时,人类是否还存在?或者是以什么样的形式“存在”?没有人能回答。
虽然我们已习惯了“物质”与“精神”、自然实体与超自然理念的二元认知,但意识的产生毕竟是生命自然演化的产物。大自然发展的最新成果,居然是超自然意识、文化、以及随之而来的种种形态的精神产物。如果我们站在“生命共同体”的价值立场上来评估这件事:在分界点之前,生命的演化无疑很成功,各种外在形态和内在机能上的变化,使得生物大大拓展了分布范围,几乎遍及地球的每个角落;而在这之后,虽然这种拓展也还在推进,但更显著的结果,似乎只是使得人类这一单一物种占据了统治地位,并完全凌驾于其他物种之上,同时造成了大量物种灭绝。对于整个自然来说,为人类发展出这种高级智慧似乎并不是件好事。但另一方面,也正因为如此,这个新的世界相较之前又远为丰富多彩。地球上得以出现那些灿烂的文明,出现恢弘的建筑、华丽的乐曲、精美的画作、婉转的诗篇,以及现代科技的种种创造。不知高级智慧的出现,是否真的会让人类走向毁灭。但“槿花一日自为荣”,至少我们宣示过曾经的辉煌。如果我们真的有一位人格化的造物主的话,也许这,就是祂的浪漫情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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