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嗒…嗒…嗒…”
一串清脆却不急促的高跟鞋踩在瓷砖上的声音,突兀地响在海市政府大楼顶层的走廊,声音的主人本就高挑的个子在高跟鞋的加持下显得更加高不可攀,让人产生很强的压迫感和疏离感,及腰的黑色长发和素面朝天的脸孔又减弱了些攻击性,她的五官和神情都透露着淡淡的天真,身材和着装却又是成熟的样子,这样的矛盾在她身上存在许久,姑且也能称得上是种魅力吧。
“周盈盈,满走廊就听你高跟鞋声了,走红毯呢?都这么高了还穿高跟鞋刺激谁呢?”一个身穿衬衫的中年男人从办公室探出半个身子,在这个人均五大三粗人高马大的北方小城,他的身材实在可称得上精致了,他一边自认为幽默地戏谑两句,一边用眼睛上下扫描着周盈盈,令她一阵厌恶,然而她还是挤出一个笑容,憨憨地笑了笑说:“刘主任好,哪天我去给鞋贴个静音底儿就不响啦。”赶紧快走两步,一溜烟转进了自己的办公室。
加班了几天写出来的材料刚刚被一把手签字通过,她的心情很轻松,即使被色咪咪的二把手阴阳怪气,也没能影响到太多,她靠在椅子上,头转向左边,看着窗外的风景,想尽情地发会呆,消磨掉下班前的最后几分钟。突然,手机震了几下,她连头也没抬,手在桌面上摸索着,抓住手机送到脸前。是上海的闺蜜李莎,只有一行字——“赵晓回来了”,周盈盈立刻直起身子,呼吸急促了些许,手指在屏幕上空悬着,一时之间不知道应该敲下些什么内容,她突然快速地打下一行字,又快速地删掉,最后只挤出一个字“哦?”
“他这次回来是休假,说是公司covid期间给的探亲假,刚隔离完放出来,过两天就回海市,应该会呆蛮长的日子。”
“不愧是我的闺蜜,我想问的你都说了。”
“那你看看,我俩约了一会吃饭,吃完饭我再继续跟你汇报。”
周盈盈出神地盯着手机屏幕,直到下班的自动打卡提示蹦出,她机械地从桌下的小柜子里取出包包、掏出钥匙、关窗、锁门,跟同事们一起挤在透明玻璃的观光电梯里,明显感觉到自己需要调动肌肉才能完成敷衍的附和,走出大楼的正门,她俯视着楼前广场停放得规规矩矩的车阵,俯视着脚下几十余阶冰冷的石阶,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慢慢地走了下去,此时她的高跟鞋声音一点都不显得突兀了,没人听得见了。
她走向自己的奔驰轿车,看着那闪着珠光的白色车漆、连号的车牌、花瓣样式的轮毂,摸了摸把手,车门打开的瞬间,座椅和方向盘自动调节到她舒适的位置,蓝紫色的氛围灯亮起,一切都在欢迎主人的到来,她知道此时应该会有一些目光注视着她,于是她把胸前的一绺头发拂到了后面,优雅地坐了进去,换上了副驾驶脚垫上备着的平底鞋,她还是迟迟没有挂上前进档,而是望着风挡出神,轻声说:“你会想到吗?现在我竟然有一台奔驰车,可是,你会相信吗?我还是最想坐在你自行车的后座。”
前面的车向后倒车触发了预警雷达,周盈盈也从出神状态回归了现实,她快速眨了几下眼睛,给既是她嫂子又是她闺蜜的王晨拨去一个语音通话,
“晚上去你家喝酒,叫上刘芊芊。”
对方懒洋洋地说:“行啊,来呗,但是之前约了阿驰了,我俩的儿子好久没见面了,你不介意吧?”
“不介意,又不是不认识,我哥晚上在不在?”
“不在,他出差了。你这个菜鸡主动约酒是什么情况啊?”
“菜是确实菜,但就是爱喝咋整,见面再说吧!我马上到。”
王晨和周盈盈的表哥方宇住在海市最金贵的地段,旁边就是海市地标性的广场,周盈盈的姑姑、奶奶、叔叔都在这一栋楼里住,王晨的闺蜜阿驰在经营一家日式皮肤管理会所,周盈盈也是会员因此熟识,此刻便是阿驰来开门,王晨在给两个孩子打气球忙得无暇分身。
“来啦,都懒得做饭我就点了烤鸭和辣子鸡。”
“我也买了点鸭货下酒,今天跟鸭子干上了。刘芊芊呢?”
王晨扯着脖子喊到:“她搞对象了!和一个烟草集团的富二代!俩人黏糊呢,说晚点来!”
王晨和阿驰常年混迹酒场,早已把进口啤酒摆满了桌子,才半瓶啤酒下肚,周盈盈已经浑身发红,另外两位看她这副德行一直嘲笑,王晨问了她好几遍今天是不是有事,她始终带着傻笑摇头不语,直到刘芊芊带着那个呆头呆脑的小开姗姗来迟,周盈盈终于忍不住大哭起来。
刘芊芊的微笑唇定格在脸上,看不出情绪,扭动着纤腰在周盈盈身边坐下,捏起周盈盈的下巴,妩媚地说:“怎么了姐妹?咋一看见我就哭了呢?来跟姐说说。”
“她们不知道他,你知道的,赵晓,赵晓回来了。”
“那又怎么了?”
“李莎和他正在上海,吃饭呢,他回海以后肯定还会找胡晶吃饭,所有人,所有人都可以和他见面、吃饭,甚至你都可以,唯独我不行……”
刘芊芊手指微一用力,把周盈盈的脸推开,略带冷酷地说道:“你醒醒吧行么,人家早把你忘了,傻逼~”
王晨在一旁试图用和缓的语气开解:“其实就算他没忘,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也许就变了,你也变了,见面感觉未必好,还不如就留住美好的回忆呢。”
周盈盈带着醉意的苦笑一下,“我知道,我都知道,道理我都懂,可是……我好想他啊,想他想到宁愿当初做朋友都好,忍一下不甘心,也好过失去他啊……”
许久没人说话,只有两个孩子玩耍吵闹的声音。阿驰打破了沉默,“咱们放会歌吧,早听说周老师唱歌好听我都没听过呢,快一展歌喉。”
周盈盈也不扭捏,“小度小度,放一首后来!”
“你都如何回忆我,带着笑或是很沉默,这些年来,有没有人能让你不寂寞……一起来!”周盈盈抓起刘芊芊的手挥舞着,阿驰和王晨也随着韵律晃动着,四个已至不惑之年的女人放肆唱着,周盈盈脸上挂着泪唱得最大声,刘芊芊一手被她抓着,一手捂着脸,竟也抽泣起来,大家各怀心事,谁都没有留意被冷落在角落的烟草富二代,偷偷记录下了这一幕。
第二天早上,周盈盈从王晨家沙发上醒来,屋里只剩她一个,头昏脑涨的感觉和餐桌上狼藉的酒瓶提醒着她昨晚的失态,但她向来洒脱,哭就哭了,耍就耍了,也没什么大不了,回想起来也不会觉得有什么不堪,当下匆忙收拾一下赶去上班。到了单位打开手机一看,昨晚李莎的几条微信已是待阅很久了,“他终于不再拎着猪肝色的银行袋子了,真替他感到高兴。”“他没怎么变,没秃,稍微胖了一点。”“他在谷歌上班,没有对象,目前对未来有点迷茫,在纠结是否要回国发展,他妈妈身体好像不太好,但具体怎么了他也没有说。”周盈盈想知道的基本信息都知道了,但是她最在乎的问题却似乎无从知晓,她很想问问赵晓现在获得内心的安宁了吗?找到愿意相信的真理了吗?身边有相知相随不离不弃的朋友了吗?
但她知道,这些事情,赵晓不会跟李莎说,赵晓对于同学朋友总是保有礼貌的距离,他无时无刻不保持着得体的姿态,虽然你不会觉得他虚伪,但总会觉得他难以接近,他自有一套挑选能够敞开心扉谈话的人的标准,与相识时间长短无关,与文化学历高低、共同经历多少无关,而大多数时候与氛围和感觉有关,他用理性建起自我保护的壁垒,用感性挑选灵魂投契的伙伴,指望有人能读懂他,即使他不发一言。然而这样的标准无疑太过苛刻,因此和他一起长大的人都常说不了解他,至少在高中以前,能走进赵晓内心的人也只有周盈盈,她很想知道这些年来他有没有找到其他人可以谈心,她心里期望他是有的,期望他不会再觉得自己是世界的孤儿。
想得正出神的时候,昨晚喝酒时建的群聊响了起来,阿驰问道:“你们都还好吗?”阿驰是个生意人,在人际交往中总是又体贴又圆滑,周盈盈虽然对她不反感,但总会想“如果我们不都是她的会员,她还会对我们这么好么?”刘芊芊发来一个哭泣的表情说以后再也不要叫她喝酒,接着又发来一个视频,视频中的几个人完全称得上群魔乱舞,唱的也是呕哑沼渣,周盈盈脸红的跟关二哥不遑多让,头发扎的像把朝天的锅刷,手里还拿着一瓶爽歪歪当麦克风;刘芊芊的短裙卷了上去,内裤大咧咧地展示着,声音带着哭腔,做了微笑唇的嘴角却上扬着,看起来诡异极了;王晨拉着她的孩子边唱边跳蒙古舞,阿驰在嗦着一块鸭脖,果然在一场酒局中酒量最好的人往往是最孤独的,以及,这帮大人真不给孩子做良好的示范。饶是周盈盈这么尬点高的人,也是倒吸了一口凉气,发出了一个“我裂开了”的表情,同时在心里感叹喝酒真没啥用,忘不掉的还是忘不掉,放不下的还是放不下,朋友的开导也好,漫长的时间也好,自己的努力也好,赵晓这个名字、这个人是决计不会在她心里轻松半分了。
过了几天就是十一黄金周,王晨和方宇叫着周盈盈去额市一日游,额市是一座俄罗斯风情浓厚的小城,是边境旅游线路上不可绕过的一站,额市风味的美食、参天的白桦林、“亚洲第一湿地”都为人所称道,但跟所有美景一样,赏味期限总是十分短暂,随着九月份骤降的气温带走最后一片落叶,这些旅游盛地也就结束了一年的黄金时期。虽然额市离海市不算远,但这是周盈盈第一次在这个时节去额市,她想看看白桦林。整个白桦林景区面积非常大,此时游客不过十余人,她一个人静静地在兄嫂一家三口后面走着,她过于多愁善感的性格兼之浪漫主义的情怀,令她的大脑过于活跃和敏感,总是想着一些不切实际的问题,比如到底有没有宿命因果,人与人的相遇是否注定,甚至想世上究竟有没有美人鱼,扎克伯格是不是蜥蜴人,而此时此刻,整个景区播放着朴树唱的《白桦林》,她想的是为什么白桦林会象征着爱情,为什么被这样一首悲凉的歌曲笼罩的景区会到处充满着为情侣合影而设置的布景,这吉利吗?为什么人类总是要强行赋予事物意义,问过白桦林的意见吗?为什么展现大自然伟力的地方非要有这么多人类活动的痕迹?接着又自然而然地想到,如果她把这些想法说出来,王晨和方宇都会对她感到无语,大概所有人都会感到无语,但赵晓一定不会,他总是明白她的,他总是欣赏她这些别出心裁的思考,甚至认为这是她十分美好的一个品质,正因为有着赵晓的肯定,许多年来周盈盈始终保持着这些无用的思考,不愿意改变分毫,期待着如果命运垂青能够再见到赵晓的时候,他会对这一切给予嘉奖,一如往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