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俗于农历十月初一日,祭祖扫墓,焚烧纸衣,叫“送寒衣”。
我小的时候,老人们带着我到十字路口去“送寒衣”,老人们嘴里总是嘟嘟囔囔家长里短的和死者对话。我很听话的磕头烧纸,却总是觉得别别扭扭的,毕竟和死者唠嗑是件很奇怪的事儿。时光荏苒,现在轮到我带着女儿“送寒衣”来了,女儿很是乖巧的磕头烧纸,我也很自然的嘟嘟囔囔的给她讲死者的故事,不再有别扭的感觉了。大概是年龄大了,能够接受死亡了吧。
“方生方死。方死方生。”
据说:庄子一天做梦,梦见自己变成了蝴蝶,梦醒之后发现自己还是庄子,于是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梦到庄子的蝴蝶呢?还是梦到蝴蝶的庄子呢?庄子用了一个最简单的寓言来说明了人类最沉重的话题:生死问题。如果梦境足够真实,你怎么知道自己是蝴蝶?还是庄子?那么从蝴蝶的角度看庄子是梦,从庄子的角度看蝴蝶是梦。由此推知:如果梦境足够真实,你又如何知道自己是生?还是死?从生的角度来看,对方就是死;从死的角度看,对方就是生。那么人的生死应该是一个轮回的圆圈,如果生不是尽头的话,那死也不会是尽头,所以生不一定是好事,死不一定是坏事。
女儿问:“妈妈,你嘟嘟囔囔的说什么呢?”
我啊——我说的是我的妈妈。
1
二十年过去了,我又回到了老家河南林县。
就像到了西安一定要去钟楼打卡一样,到林县就必定有亲戚陪着去红旗渠转转,以尽东道主之谊。红旗渠——那是林县人民的骄傲。60年代,林县为了克服世世代代天旱缺水的难题,在一位县委书记的带领下,居然举全县之力在太行山山腰上修建了引漳入林的工程。今天看起来,在没钱、没设备的情况下,全凭人力在太行山这个石头山上打个洞,修通这条“人造天河”,”这简直就是“愚公移山”的神话在世。可英勇无畏的林县人民就是做成了这件事,并培养了无数包工头现在散落在全国各地承揽各种建筑工程。
在红旗渠博物馆里,我表姐指着展厅上一张黑白照片说:“你妈妈也在里面,你找找看。”照片是红旗渠竣工时,林县人民迎接上级领导视察时的情景,一排漂亮的大姑娘站在领导身后,其中一个就是我妈妈,神态是能分辨出一二,但那个年代的照片像素太低,眉眼已经模糊了。1969年,能被选中在大场合做礼仪小姐的妈妈应该算是全县的有名的知性美女了吧。
2
我出生在林县,长在关中。关中人话里话外瞧不起河南人,把河南人叫“河南担”。皆因当年河南人遭了天灾,顺着陇海线逃荒要饭到西安时会挑着一个担子——一边挑着儿女,一边挑着锅碗。人心皆势力,原本无可厚非。在西安,河南人的聚集地叫道北,是有名的棚户区——狭窄的小巷子、拥挤的大杂院、气味逼人的旱厕和上着锁子的自来水龙头,这些画面就是河南人给人的印象。一直到现在我那汉中籍的老公还时不时拿我取笑:“火车一过灵宝,声音都变了:得谁坑谁——”“河南大裤裆,买菜不用筐,哪里装?裤裆里装。”现在的我可以一笑而过,可小时候这些都是我心头的结。我喜欢说我是陕西人。
可我妈妈却无比的思念自己那贫瘠的故乡——林县。她和爸爸人在陕西工作。可每逢放长假,就像有一条无形的线牵着一样,她必然要拖家带口回老家一次。直到现在我还能清楚的记得小时候坐火车时的画面——我拿着列车时刻表过一站就用铅笔划掉一站:华山——灵宝——三门峡——;车窗外的白杨树很高,会伴着铁轨好听的节奏退后退后再退后;我是那么的爱吃火车上的盒饭,盒饭里仅有的几片油晃晃的肉香的让我直流口水;过检票口时爸爸一手一个抱起我们姐妹俩,免得我们因为身高够了还要补票——
我妈妈是个要强的女人。事事要走在人前。在老家人面前自然不会落后。我和妹妹白衬衣的左胸上妈妈会精心绣上我俩各自的名字,并用鲜花来装饰周围,还记得花样子就压在家里床上的褥子下面,是一张半透明的纸。我们的裙子也是托了人到上海买的,穿上裙子的我和妹妹像外国洋娃娃一般引人注目。这让我们生生得变成了老家人眼里的“城里人”。记得刚流行金戒指时妈妈就带回家了一枚,是最普通的那种四棱形的花纹。我大姨爱不释手,看了又看,摸了又摸,眼里是满满的羡慕。
3
“一切皆是命,半点不由人。”要强命不一定好。我6岁那年,妈妈病了,经诊断是系统性红斑狼疮。爸爸要带着妈妈去城里的大医院看病,我和妹妹无人照管,就被送到了老家大姨家。大姨是个淳朴善良的厚道人,她像对待自家孩子一样对待我们,从未让我们觉得自己是在寄人篱下,这样一住就是两年,两年后我们回到了关中自己的家。
我是跑着进家门的。我大声快乐的喊着“妈妈——”无数次,我在大姨家想象:见到妈妈后一头扑倒她温暖的怀里。可让我没有想到的是我在第一眼见到妈妈后惊呆了。妈妈的脸变得很大很大,早已经被疾病折磨得失了像。后来才知道这是服用激素的副作用。
但妈妈在还是温暖,在家的日子还是比在外人家舒心。妈妈身体好点的时候在家里卧床休息。身体差的时候就要去职工医院住院。
在医院,我认识了很多快乐的小护士。医生会逗着我玩。我学会了给妈妈看吊瓶。我会认真的数着点滴里的药水掉落的次数,不要太快也不要太慢,太快了妈妈的血管会疼,太慢了妈妈会累;我会在夜晚跑到窗口开的比我还高的药房那里给妈妈取药。一次,值夜班的年轻男医生睡糊涂了配错了药,自己发现后吓坏了,一路狂奔到住院部,确定还没有用药后才惊魂未定的拍着胸口;我还会送饭,饭菜在家里做好后米饭在保温筒下面,炒好的菜放在保温筒上面。我要走过一座石桥走到医院里,再等妈妈吃完了带回家后洗干净。妈妈难受时会出汗,汗水浸湿了身上的棉T恤,我会帮妈妈换下来拿到职工医院的洗手间去清洗,撩开半截子白色的门帘,一进卫生间是两排一米多高的水池,水池上有一排水龙头。不知怎么回事洗手间地板上总是有积水,我每次都要踩着砖头块站着,在水泥砌的水池里放下手中的搪瓷脸盆。脸盆里装着妈妈的衣服,我打开水龙头,冰凉的水哗哗的溅出来,水雾会喷溅到我的脸上。在医院楼顶上的铁丝晒衣服上,这是件愉快的事情,风一吹凉凉的,我可以在楼顶多待一会儿看衣服被吹得飘来飘去,准备考试的小护士也会在这里坐着小板凳看书——
妈妈总是在病床上。她身体略略好些的时候,会讲她年轻时的故事:“我小时的愿望是带着手表,骑着自行车去上班。”还让我给她放豫剧的盒带:辕门外三声炮,如同雷震——我以为我没听进去,可旋律现在就在我耳边回荡——她说的最多的就是我姥姥和大姨的事情。
“久病床前无孝子。”不是孝子怠惰了,而是人们不能长久的承受亲人受苦,苦难会让人变得麻木。我可以伺候妈妈,却不能忍受妈妈犯病时的痛苦。可妈妈每过一段时间就会犯病。记得一个江湖医生告诉我们,让我家人把自己想象成一壶煮开的水,水汽会飘到妈妈的身上,妈妈的病就会好了。可妈妈犯病时,我希望自己烧死算了,把所有的水汽都给妈妈,只要她能停止一刻的痛苦。
一个病人能拖垮一家人。家里的经济也因此十分困难。我的衣服都是捡的表姐的旧衣服。记得谈恋爱时我那么想买一件自己的衣服,妈妈给了我钱,我兴奋的跑到西安去给自己买了一件新衣服,正开心不已时听到表姐在旁边说:她妈还有病呢,还买衣服——我的心一下子就凉了。有病人原来是要失去所有的快乐啊,经济其实是最不重要的——
就这样过了十二年吧。单位所有的人都说我爸爸是大好人,十几年如一日照顾患病在床的病妻。直到有一天,爸爸背妈妈起床时,忽然没头脑的说了一句:“死了吧。”……
4
就这样过了十二年吧,到我中师毕业工作了。那时候我有了男朋友。这样家里就多了个帮手,能背着妈妈上下楼了。我一心一意的想好好照顾妈妈,因为这样的生活我已经习以为常。觉得日子就是这样,就应该有个卧病在床的妈妈,我和男朋友会结婚后会一起照顾妈妈到老。
妈妈说她想回河南林县。现在有能背着她上下楼的人了,这个愿望终于可以实现了。我和男朋友立刻就买票带妈妈回去了,一路上满是自己已经是大人的自豪感。妈妈坐轮椅上火车是很不容易的,一路上都是我的男朋友在跑前跑后。我们又一次坐上了吭哧吭哧的火车。到了林县。姥姥和大姨给了最热情的款待。她们的女儿、妹妹十二年后又回到了自己的家。大姨家庭院里的花都格外的鲜艳明媚。她们说了又说,笑了又笑。我几乎相信妈妈的病就要好了。
十几天后,全家人像英雄一样将妈妈前呼后拥的送上了火车。坐在火车上妈妈一直抹眼泪。我说:妈妈,以后咱年年回。
谁知回来后妈妈就很快就离开我们了。现在想来这应该都是妈妈的计划吧。妈妈走的时候身上瘦的已经没有肉了,入殓时候,手一直松开,握不住手绢。我一直疑心妈妈是不是只是睡着了。
大姨来看妈妈了,尽管她的身体不好,还是来看妈妈了。姥姥已经老的不能动了,听说二女子去了,一直哭。
后来,我们将妈妈葬到了霸陵。我知道妈妈一定想魂归故里——但故乡已经没有了入土为安的地方。
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
5
其实,如果生而受苦,死是另一个开端。对生的依恋是因为心里有人,心里有家。哀莫大于心死——无牵无挂只为自己,生死有何关系?有牵挂是活着的原因。至于死后什么样子我不知道,但没有人回来,一定是在那边有了牵挂吧。
妈妈生前说过:“我死了她们就没妈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