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的人,若哪户得了个闺女,她的父母就会在家门口的大树下,埋一坛酒。许多年后,若这家女儿平安长大,到嫁人的时候,父母再将酒挖出来,作为女儿的嫁妆,这种酒就叫做女儿红。可若不幸,女儿早殇,就称这酒为花雕,寓意花凋。
木槿生在木槿花盛开的季节,苏家父母便给她取名苏木槿,善良的苏家人希望小姐以后能如木槿花一样美丽。由于早产,木槿的身体不好,咳嗽发热就像喝水一样频繁,小脸蛋一年四季都是煞白煞白的。苏家父母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对她越发看的严实,能少走动就少走动,怕累着她,又怕外头的冷风吹着了她。
苏木槿乖巧懂事,父母为她操碎了心,她愧疚,从不忤逆父母的话,平时能不出门就不出,眉眼间一片温软。
可是这样的苏木槿却是不常笑的,下人们只道是小姐不爱笑,也只有在看到肖家少爷时,小姐才会笑一笑。
肖谷雨比木槿年长五岁,苏肖两家是世交,木槿出生那天,肖谷雨和他娘亲正好在苏家做客。
五岁的他看着许多大人们匆匆忙忙地跑来跑去,而苏伯伯和自己娘亲的脸上都带着焦急和担忧。
他不解,摇了摇母亲牵着他的手:“娘亲,他们是在干什么啊。”
娘亲摸摸他的头:“他们啊,在迎接苏伯伯的孩子。”
“苏伯伯的孩子?那我也要去。”
他的娘亲听了这孩子气的话,也是笑了笑:
“你和娘亲在这等着就行了。”
远处的门开了,大家忙走了进去。婆子手中的小娃娃不哭不闹,睁着黑葡萄似的眼睛,因为早产娃娃比一般孩子瘦小,气息虚弱,安静地惹人疼惜。苏老爷哭哭笑笑地接过娃娃,目光怜爱慈祥。窗外的木槿花团锦簇,也是苏夫人最爱的花,苏老爷当即决定给小娃娃取名木槿。挥挥手招呼着下人备酒,此时大家都知道,苏家出了一个小小姐,名叫苏木槿。
肖夫人拉了拉肖谷雨的手,对小谷雨说:
“记住,小木槿比你小五岁,作为哥哥,以后你要好好保护爱护木槿妹妹。”
小男孩看着苏老爷手中安静的小娃娃,乖巧地点了点头。
木槿一岁多时便会说了话,让谷雨没想到的是,除了娘亲这个称呼外,小木槿第二个喊的竟然是哥哥。
受宠若惊的谷雨无视苏伯伯臭臭的脸,跑到小木槿身旁吧唧就对着小脸蛋亲了一口。看的苏老爷醋坛子是鼓鼓的冒泡泡,这小子三天两头往这里跑,感情是和自己争宠来了。
木槿记事后,知道自己身体弱,不能和其它小孩一样去跑去玩闹,倒是肖家小哥哥时不时来看她,给她讲故事讲笑话,有时带来一些有趣的小玩意儿给她解闷。
八岁时,苏家父母终于同意让木槿自己到家门口不远处玩耍。
正直桃子丰收的季节,苏府不远处长了一棵桃子树,结的果子又大又甜,白里透红,汁水饱满。木槿和谷雨走到桃子树下,肖谷雨正准备走过去,手掌却被一双肉肉小手拉了拉,回去头,粉雕玉琢的小女孩正直直地看着树上大大的诱人的桃子,谷雨会意,温柔地对着木槿笑笑,转身蹭蹭两下就爬到了树杈上,挑了一个最大最饱满的桃子,轻轻一跳下了树。
“小木槿在这里等一下哥哥,哥哥去前面河边给你把桃儿洗洗。”
木槿点点头看着他飞快地往一个方向跑去。
过了一会儿还不见人回来,木槿便朝着谷雨离开的方向寻去,远远地听到有争吵的声音。
不远处河边上,谷雨对面站着一个和谷雨差不多大的男孩和一个比木槿大了一点的女孩。
那男孩神色恼火:
“不就是一个破桃子吗,以为谁稀罕啊。”
说完埋怨地瞪了身边的女孩一眼:
“要要要,看到什么都要,烦死人了。”
女孩被这么一说,神色有些委屈,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强装骄傲地憋了回去。
她恨恨地瞪着一脸冷漠的谷雨,木槿这才看到,平时他面前温柔爱笑的哥哥,也会露出这样的表情。这是他不熟悉的哥哥的样子,这时她恍然,原来一个人不单单只有一面的。
“要桃子,自己去摘,不要挡着我。”
谷雨怕木槿等急了,此时神色更加冰冷。
“切,谁稀罕。”女孩终于忍不住对着谷雨喊道,丢下两人愤愤地走了。
“等等!人不见了,母亲又要说我,我怎么会摊上这样的亲妹妹。”
男孩嘟囔着朝女孩追去。
谷雨漠然地看着他们,等道被让出来后,飞快地往回赶。
“哥哥。”小木槿叫住了他,谷雨顿住回头,
那土垛旁瘦瘦小小的女孩,对着他甜甜地笑。
不知是否是那天风太大的缘故,木槿回到家的当天夜里就生了场大病。
床上的木槿浑身滚烫,虚汗把衣服里里外外都浸湿了,额头上敷着冰袋子,迷迷糊糊嘴里说着糊话。
这一夜,苏府上上下下所有人都没有睡好觉,苏家父母更是在木槿床前守了一夜。
清晨太阳刚出来时,木槿退了烧。她睁开眼看见欣喜若狂的父母眼中的红血丝,轻轻说道:
“父亲母亲我没事了,你们快去休息吧,我还想睡会儿。”
目送苏老爷苏夫人出了门,苏木槿转了个身脸朝床里,脸颊边的枕头渐渐湿润。
这次大病后,苏父苏母便再不敢让木槿出门。而得知那次和自己出门后,木槿大病一场的肖谷雨,也很长时间不敢来苏府看木槿。虽然和他没有太大关系,可他自己却不敢面对苏伯伯苏伯母,更不敢去见木槿。
木槿便安心在苏府里,看书习字,做做女工。肖谷雨后来让人送来的小玩意儿,她都让人好好放在了一个小箱子了,其实木槿本身对那些小玩意儿,是不怎么感兴趣的。
很久很久,一直到木槿十二岁了,她也没再见到肖谷雨一面,就连肖家老爷夫人来家里拜访,肖谷雨也是不在众人里面的。
木槿有时想,是不是自己哪里做得不好,惹得哥哥不高兴了?还是自己都不去哥哥家里看他,他生气?或者是...或者是哥哥早就忘记她了,哥哥也长大了,他会有自己的朋友,怎么会记得她这个麻烦的病秧子。不,哥哥不是那样的人,他定是有事,定是有事。
最终,木槿还是如愿以偿地见到了肖谷雨,在她十五岁的及笄礼上。二十岁的少年剑眉星目,脸庞白皙,带着木槿熟悉的温柔的笑意,一切都好像没有变化,好似他还是那个拿着桃儿的少年,她还是那个甜甜笑着的小女孩。
仪式结束,木槿小跑到谷雨面前。
那少年有些意外,冷俏的面部线条瞬间放柔,他摸摸木槿的头:
“小木槿长大了,美的哥哥都认不出了。”
木槿直直看着他,一言不发。
是哥哥没错,却没有了记忆里温暖的感觉。尽管他还是带着只对自己展露的独一无二的微笑。
“谷雨!”一个和谷雨差不多大的少年走了过来。木槿细细打量他,这人和哥哥不同,脸上的笑容明亮,整个人都是热烈飞扬的。
那人见木槿看着她,笑着说:
“原来这就是木槿妹妹啊,生得如此绝色,怪不得谷雨当初为了你和我争桃儿呢。”
闻言木槿睁大了眼睛,原来是他。
复杂的眸光在两人身上流转,原来,哥哥真的有了新朋友。
“下个月,谷雨就会和我出国留学,到时候,给木槿妹妹带些有趣的洋玩意儿回来,还有...”
“清河!”那人自顾自说着,被谷雨猛然打断。
木槿耳中不断回响着出国留学几个字,愣愣地问道:
“哥哥要离开这里吗?”
谷雨看着木槿,沉默了一会儿,点点头。
“等哥哥回来给你带好玩的。”谷雨语气认真地说道。
木槿就这样看着谷雨,直直地看着,那样专注,那样认真,就好像要看一生一世,就好像看了好多年。
最后,她移开了目光,脸上扬起温婉的笑意:
“好啊,我等着哥哥。”
没有再看两人,木槿转身走了,失魂落魄。
一个月后,谷雨如期走了。
那天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木槿瞒着家里人,偷偷摸摸地一个人跑到码头,在一堆货物旁默默注视着不远处的众人。
送行的不仅有肖老爷夫人,还有好多生面孔,木槿猜想应该是那个清河的家人。果然,一个穿着红衣服的女孩一把抱住了清河,哭的稀里哗啦,清河无奈地摸摸少女的头,嘴巴一张一合地说着什么。然而令木槿没想到的是,这女孩在离开清河怀里时,又猛地抱起了谷雨的手。谷雨有些尴尬地把手抽了出来,却还是和颜悦色地和女孩说着什么。
等到船离了岸,其他人都散了,红衣女孩却在码头站了很久很久,久到再也见不到船的影子。
身形萧索,她回头,却突然发现了被雨打湿的,如一朵白蔷薇般洁白的木槿。
她在原地看了木槿很久,突然快步走到木槿身前。
木槿直视眼前气势汹汹的少女,她眉眼张扬:
“苏木槿?”
木槿不言不语,不点头也不摇头。
“就是因为你!”看着木槿苍白的脸庞,少女愤愤地说着,然而看向木槿的眸光,却有着复杂和一丝木槿看不懂的光。
不知是否在雨中淋久了的缘故,木槿开始剧烈地咳嗽起来,苍白的脸庞也因这突如其来的咳嗽瞬间变得通红。
对面的女孩显然有些诧异,接着便手足无措起来:
“你怎么了?你...你没事吧。”
木槿失去意识前最后看到的画面,便是女孩担忧的脸和伸出来的双手。
段清梧郁闷极了,这个女孩子简直和自己八字不合,小时候,现在都一样。自己一个弱女子还要在雨里背着她跑那么远。
看着床上虚弱的木槿,段清梧心里五味杂陈。
苏老爷不断地倒着谢,段清梧勉强一笑,和苏老爷告了辞。
段清梧心里知道苏木槿的身子,怕是撑不了多久了,她本该高兴的,可是,此刻她心中,却是自己也说不清的纷乱。
段清梧喜欢肖谷雨。当她意识到的时候,自己也觉得荒诞极了。
第一次见到谷雨,她就被哥哥说了一顿。
谷雨那讨厌的样子,被她狠狠记在心里,她不是一个忍气吞声的,她从哥哥口里得知谷雨的身份后,便寻思着要打击报复他。
可是这肖谷雨却是奇怪的很,他不像其他男孩子一刻停不下来,到处跑跑闹闹,他很少出门。
终于在那天过后,她候到了谷雨出门。
默默跟在他身后,发现他朝着苏家宅子走去。
是了,哥哥说过,他很疼爱苏家那个小姑娘。
不过让她奇怪的是,这肖谷雨到了苏家大门前,却迟疑了,他身边的小厮带着什么东西进去,他就在门口站着。
段清梧只觉得他真是个怪人,不过这却勾起了她的好奇心。她也偷偷躲在苏宅不远处看着。
那少年在门口站久了,蹲下揉了揉脚,然后干脆坐在了门口的石狮子上。
段清梧见此,心里觉得好笑。
终于,大门开了,那小厮出来笑着和他说什么,他背对着自己,不过段清梧却知道,他笑了,心情很好。
她对肖谷雨的怨怼没有多少了。
后来的后来,他哥哥和肖谷雨成了同学,哥哥经常邀他到自己家中做客。一来二去,三人都相互了解,她也发现肖谷雨和自己印象中很不相同,他不是个难相处的人,却是一个难向别人付出真心的。
不过她知道有一个人一定住在他心里,他记得他在她面前笑得最开心的两次,一次是聊到他学习的医学能够保护苏家姑娘,一次是自己将一个哥哥同学送的西洋娃娃给他时。
他笑着连连说了好几个谢谢,接着就离开了段府。她知道,他一直坚持给苏家姑娘送一些哄人开心的小玩意儿,而且每次都会亲自跑到苏家门口站着。
有次实在忍不住,自己便问了他为什么不进去。
他的脸上挂着淡淡的,几乎看不见的笑意,没有说话。
就连留学也是为了医治苏家女儿。
苏家姑娘及笈那天,他的情绪波动那样大,是她认识他以来从未见过的。他在和苏家姑娘说话,而他背在身后的手却握地那么紧。
他对她的思念,在乎,被尽数隐藏。
突然,她好嫉妒。
可是今天看见那雨中的女孩,苍白的脸,消瘦的身体。她真地恨不起来。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自己帮了苏家姑娘一次,那女孩竟把她当成了好朋友,第二天她收到了苏家姑娘的信和一张绣工极好的杜鹃花样手绢。瘦金体娟秀小字,和她的人一样温婉。
信中真切的感激让清梧脸色微红,还有一些女儿家的话,最后邀请自己常来苏府看她。
“......真是”眉头微皱,手上却将信和手绢收了起来。
第二天,看着眼前的苏府大门,青梧抬脚走了进去。
又一年冬天。
段青梧进了木槿房里,看见木槿一个人在桌子边看书,身上就穿着单件棉袄,顿时急着将身上的斗篷解开给木槿披上:“身体本来就不好,怎么还这样不注意!真是个不省心的。来人,快拿个汤婆子来啊!”
“青梧,我没事的,我感觉自己身体好多了。哥哥他们来信了吗?”木槿笑笑,轻声道。
看着木槿睁眼说瞎话的样子,青梧真想骂她。
“唉。”最后却只得无奈一叹,“恩,说一切都好。”
她看到木槿眼中的期待有一次一闪而过,是啊,每次她都会这样,以为自己藏地很好,那样脆弱娃娃样的女儿,自己真的不想让她伤心,可难道要告诉她真相是根本没有什么信传过来吗?
“一切平安就好,平安就好。”她自顾自说着,笑着。
春秋三载,白驹过隙。
一席红衣匆匆掠过苏家大门,红衣主人脚步微乱,衣袍生风,卷起了路旁的木槿花瓣,在那人身后飞舞。
砰-
段清梧推开了木槿的房门,声音因为焦急而变了音色。
房中众人见来人是她,便让开了。
“怎么回事!”快步走到床边,她看到了正努力睁着眼睛的木槿。她的呼吸微弱,声音微不可闻。
忍着眼中的晶莹,她对着木槿灿然一笑:
“你说,我听着。”她低下头,认真地辨别着木槿几乎只有气流的声音。
那气息在她耳旁流转,微热,一些进了耳朵里,一些散在空气里,渐渐冷却。突然,那微热的气息不见了,青梧抬头看她,那女孩轻叹一声,半睁着眼,露出了一个艰难却释然的温婉微笑。
青梧微笑着,泣不成声:
“我...知道了。”
苏木槿死了,在清梧记忆里木槿花开得最繁盛的那年。
在木槿死后的第二年,肖谷雨回来了。那又是一个烟雨天,就好似多年前的情形,段清梧穿着一身白衣等在码头。
肖谷雨变了很多,五官更加深刻了,气质也柔和了许多,不过唯一没变的,就是他眼底那抹暗色的光,那里永远住着一个人。
他看见了她,笑道:
“好久不见了,清梧。”
他的笑容有点刺眼,清梧感觉自己的眼泪不受控制地流了出来,可她还是神色不变道:
“是啊,好久好久了。”
他得到消息很快,段清梧有些不解,明明两家人商定好了要瞒着他呢。可是他才回来多久啊。
带上雨伞,段清梧出门,朝着南边那座长青山而去。山间小路泥泞不堪,最后那段青石板路上,青苔湿润,让人站不住脚。
看到那抹身影直直站在她的墓前,她走到他身旁,将伞向旁边微侧。
“她最后,说了什么呢。”冰冷的声音,了无生气,和他整个人一样,透着湿气和沉沉死气,依稀还记得早晨码头那抹笑容,一瞬间,分崩离析,他失去的,对他来说有多重要呢?
“她说...”呼吸微乱,又渐渐平复。
“她说,今年的木槿花,开得真好。”
肖谷雨没有说话。
回去的路上,段清梧踩着烟雨。
她不断回想着那个特别的,落英纷飞的日子。
可是无论她怎么想啊,她只能记起那女孩虚弱的脸色,那微热的气息,那用尽力气的笑容。
木槿花凋,女儿花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