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就在我读高三的时候,我的宿舍里死了一个同学。
原谅我不能说出学校的名字,学校给了封口费,还拿毕业证威胁我们,以致于高考之后同学间的最后一次聚餐,看着多出来的一张空位,每个人都面色凝重,却没有多说什么。
现在我已经毕业多年,就想把这个故事说出来。
不带任何的感情色彩,只是讲述我的亲身见闻。
我可能是死者在高中期间唯一的朋友,她有心事,如果想找人倾诉,那个人一定是我。事隔多年,而我还想着把它说出来,就像是在揭开陈年伤疤,让它再次鲜血淋淋,是因为我想还原一下事件的真相,让它不至于湮灭在流言和猜忌之中。
这个故事偶尔还在学校流传,那只是一个错误的,或者至少是不完整的版本。
下面出现的人名都是化名,不必对号入座,也无须追根溯源。
(二)
我认识吴一佳是在高二文理分班那天。
那天一大早,年级在宣传栏里张贴了每个人所对应的班级,并且通知要在十点之前必须在新班级报到。
整幢高二楼乱成了一锅粥。
四层楼,一千多人搬着课桌,扛着书本上上下下,楼梯间,走廊里全是散落的书纸和文具。
我力气小,一时之间又没有人帮忙,等我气喘吁吁地拖着死沉死沉的课桌赶到四楼30班的时候,教室里已经坐满了人,只剩下靠门的倒数第二张位空着。
倒数第一张位也坐了一个女生,她没有穿校服,而是穿着一件碎花的连衣裙。
女生留着长发,因为她侧着头望着墙壁,我看不见她的模样。
她的课桌上摆着一张问卷调查,姓名那一栏填着吴一佳。
新班主任是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姓龙,看上去很和善,也喜欢笑,只是他笑的时候,嘴角张得很开,有些夸张,也有点假。
刚一进班,每个人都要做一份心理问卷调查,最后一题是——你/家族是否有精神病史?
一般人在这里都会填真实信息,我很快就填完了问卷表,转身回头想和新同学聊聊天,却看见她在一笔一划地填最后一题。
上面四个字:中度抑郁。
她有中度抑郁症?我忽然对她有点同情,虽然当时的我并不清楚中度抑郁是多严重的一种病。
我笑着和她打了声招呼:“你好,我叫林小雨。”
她可能没有想到会有人主动和她说话,迟疑片刻才抬起头,拢了一把长发,也笑了一下小声说:“你好,吴一佳。”
她的嘴唇很薄,涂了深色的口红,衬着一张没有多少血色的脸,愈发显得苍白。
(三)
我和吴一佳分到了三楼同一寝室,同宿舍的还有另外六个女生。
在寝室里,我们注意到吴一佳总是吃一种药,后来知道那药叫“盐酸帕罗西汀片”,专治抑郁症。
盐酸帕罗西汀片一版有十片,每片中间有一道缝,可以掰开,我们每次看吴一佳吃药,一般都是吃1.5片。
出事那天已经是高三第一学期,那天周六,我们第上了四节晚自习回到宿舍,吴一佳没有回来,床上有一个空了的铝箔药版。
事后我和室友回忆,觉得吴一佳出事,与那天她的药吃完了有很大的关系。
她恰好在那天病犯了,药恰好又吃完了,一切似乎都是天意。
听吴一佳以前高一的同学说,刚进高中的吴一佳,除了有点不爱与人交流,其它一切正常。
而现在的吴一佳,她会一整天对着墙壁,一句话也不说,我是她唯一的朋友,她和我说话时眼神也躲躲藏藏,好像在提防什么。
室友们都很同情她,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帮她。
晚上十一点多了,吴一佳还没有回来。
因为是周六,明天没有早自习,大家都想睡懒觉。
所以我们没有锁门,省得她回来了敲门弄醒我们。
半夜时分,我被尿憋醒了。
我当时迷迷糊糊,也没睁眼,完全凭感觉下了床,穿上拖鞋,然后朝卫生间走。
卫生间就在宿舍里,很方便。
上卫生间途中,我的肩膀似乎撞到了什么东西,我没有睁眼。
上完了返回,我又撞到了什么东西。
这回我睁开了眼。
借着宿舍外走廊微弱的灯光,我看清了我撞到的东西。
“啊∽”我发出凄厉的喊声,惊慌失措之下把墙边的鞋架都压倒了。
“怎么啦?怎么啦?”室友们也都醒了。
“啊∽”又是一声凄厉的喊声,这是我上铺的张怡发出来的。
吊在半空中的吴一佳和她四目相对。
当时吴一佳的尸体在半空中打转,正好转到张怡方向。
眼珠朝上,眼白对着她,舌头伸出来压在下嘴唇上,头发披着,满脸惨白。
当时的感觉我现在还记得清清楚楚。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心像有一只手揪着,浑身不由自主地颤抖,一口气进进出出,差点憋死。
吴一佳,她吊死在吊扇下。
同一个寝室的室友死了,在我们熟睡的时候默默吊死了。
我们每个人就在她身边。
后来我们猜想吴一佳是怎么死的,也许是凌晨,她回来了,找了根绳子,穿过天花板上吊电扇的铁钩,然后打了绳结……
(四)
所有人都穿好衣服,面面相觑,谁也拿不出主意。
我最先清醒过来,对大伙说道:“张怡,你陪我去一楼找宿管,其他人守住门,别让外人进来,这是第一现场,咱们要保护好。”
女孩们就这样,遇到一点事都会慌慌张张,但一旦有人做主,马上又能恢复镇定。
寝室长李妮说:“我这里有手机,我来通知班主任。”
我和张怡出门时,楼道里已经黑压压地挤满了人。
无数张嘴都在问同一个问题:“死人了?真死人了?”
我平时也会常说“死”,“挂掉”之类的词,但真有人死了,还死在面前,这类词怎么也说不出口。
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一旦降临在自己头上,那又是另一番滋味。
张怡回怼那些看热闹的:“人都死了,闭嘴吧,积点口德。”
好不容易挤过人群来到一楼,宿管员早起来了,站在门外东张西望,等我们向她说明情况,她的脸一下白了,支支吾吾地不肯跟我们上楼。
这也难怪她。
上学期,也就是在这幢宿舍楼,一个宿管员在四楼靠着栏杆玩手机,不小心手机掉了下去,她伸手想去抢,人从栏杆上翻了过去,摔在地上死了。
如今这个宿管员就是顶替的那个摔死的宿管员。
后来班主任龙老师来了,他来得出人意料的快。宿管员这才跟着上楼。
刚进306室,又出了意外。
宿管员抬头看见披头散发的尸体,“嗷”地一嗓子,居然给吓晕过去。
龙老师铁青着脸,让我们把宿管员抬到外面去抢救。
我们几个手忙脚乱在走廊忙活了好一阵,又掐人中,又拍胸口,好歹才唤醒她。
班主任独自在寝室查看了一会,觉得事情太大,又通知了年级负责人,年级负责人看了现场,又通知了校长。
到最后,几乎所有的学校领导都来了。
校长一来就问我们:“这事没跟别人说吧?”
我摇摇头,“没有,只是第一时间就联系了宿管员和班主任。”
校长点头道:“做得对!”
然后,他和保卫科科长一起进了寝室,年级负责人和班主任把我们带到走廊尽头问话。
(五)
年级负责人问:“什么时候死的?”
我回答:“不知道,我们是十一点多睡的,她还没有回来,半夜时候我上厕所,就发现她……死了!”
年级负责人又问:“一个大活人,就在你们身边吊死了,你们都不知道?”
李妮不好意思说:“我们都睡得很死,没注意。”
班主任龙老师突然插了一句:“你们平时和她关系怎么样,有没有什么矛盾?”
我立即警觉起来,马上回答:“关系很好,我们一直都很团结。”
其他室友也纷纷附合。
年级负责人听出了我们的不满,对龙老师说:“龙主任,工作态度严谨一点,这个时候不要随便怀疑自己的学生。”
接着他又问我们:“吴一佳回来之前,你们有没有和她联系,放心,我不追究你们私藏手机的责任。”
宿舍里只有李妮有手机,这时候她也豁出去了:“我睡觉之前给她发过短信,但她一直没有回我,我们担心她明天早上回来得早,就没有锁门。”
说完,她掏出手机给年级负责人看。
负责人接过手机,回看了一下这一段时间的通话和聊天记录,然后又默默地还给李妮。
然后他问:“这个同学平时有没有特殊情况?”
我回答:“平时她都会吃药,就是她床上的那一种,不过好像昨天她的药吃完了。”
年级负责人听到这,进了寝室,接着又和校长一起出来了。他对校长说:“盐酸帕罗西汀,是抗抑郁的药,这个学生有抑郁症啊。”
校长点点头,一直阴沉的眉头舒展了一些。
保卫科科长这时给这起事件定了性:“有抑郁症,应该是自杀。”
校长对我们说:“这几天,学校安排你们住宾馆,你们寝室里的东西都不要动,一会儿警察来了,问你们什么,就按刚才说的回答。”
听说还有警察问话,我们几个女孩都有点怕,更让我觉得不可思议的是,从我们发现吴一佳的遗体到现在,已经有一个多小时了。
没有人想着把她放下来,她就一直吊在那里。
(六)
领导们又安抚了一下楼道里惴惴不安的学生,让她们满心疑虑地去睡了。
就剩下我们306室的人了,夜又恢复了宁静,可怕的宁静。
保卫科科长问校长:“是不是该通知派出所的同志了?”
校长皱了皱眉:“先看看监控吧,没问题再请派出所的同志。”
老实说,听到校长说这话,当时的我对他充满了鄙夷。
难怪以前有人说要查监控,他们要么说监控坏了,要么就是正在检修。
那些有问题的监控,肯定早就删掉了。
然后,校长,年级负责人,保卫科科长,龙老师和我们几个女生,又一起去了监控室。
其他的领导回去休息了。
监控室里看到的一幕,让我终身难忘。
自从上学期那个宿管员坠楼之后,学校就在所有的宿舍楼层安装了监控探头。
全新的监控系统,画面非常清晰。
凌晨两点多,吴一佳出现在走廊的尽头。
她还是穿着一身连衣裙,披着头,悄无声息地走到306室门口。
她走到寝室门口,把手放在门把手上,然后画面就静止了。
保卫科科长以为不小心碰到了暂停按纽,接着却发现监控器右下角的时间一直在变化。
不是监控画面停了,是吴一佳没有动。
于是科长按了快进键。
两分钟之后,走廊的声控灯熄了,但监控带有夜视功能,还是能清楚地看清吴一佳的动作。
整整五分钟,她都一动不动。
谁也不知道她当时在想些什么。
然后,她松开手,从口袋里拿出手机,翻看了一下,又放回口袋里。
还是没进寝室,她转身走了。
(七)
保卫科科长顺着吴一佳离去的方向,又调出了另一边的监控。
画面很诡异。
吴一佳在凌晨两点至三点期间,一直在宿舍楼的走廊里走来走去。
从三楼走到五楼,又从五楼走到三楼。
死一般寂静的夜里,除了她,一个人也没有。
她就像一个找不到家的孤瑰野鬼,独自游荡在各个楼层。
声控感应灯熄了又亮,亮了又熄。
也许是走累了,她会蜷缩在角落里,头枕着膝头,瘦弱的肩头一耸一耸。
无声的监控里,我似乎能听见她无助的哭声。
“她太可怜了!”张怡说,眼里满含着泪水。
有时她又站上楼梯间的窗台往下望,然后又畏畏缩缩地回到楼梯间,蹲在地上哭。
在黑白色的监控画面里,一种绝望的压抑笼罩着我们每个人。
就像是一幅被黑色蜡笔描乱的恐怖画布。
后来,她又去了顶楼天台。
天台四周没有任何遮挡,当然也没有监控。
对面的办公大楼正对着女生宿舍楼,一共有六层,六层有一台监控正对着女生宿舍楼的天台。
在短暂的监控盲区后,吴一佳又重回画面。
这时候的她,慢慢走到天台边缘,一脸漠然地望着黑漆漆的楼下。
我似乎能感觉到她有一跃而下的冲动,也能感觉到她的恐惧。
她在原地做了几次深蹲起跳的动作,每一次都让我们揪心不已。
她最后还是没有跳下去。
也许是畏惧跳下去后血肉模糊的样子。
下一刻,她把手伸进口袋,居然掏出一截尼龙绳,监控上看得不是很清楚,但应该就是她上吊的那一根。
这一次,她似乎下定了决心,直接从天台下到三楼。
她来到306寝室门口,稍微犹豫了一下,推开寝室门,进到宿舍里。
然后她再也没有出来……
两个小时的监控画面,被快进了七次。
实际上我们只看到二十分钟左右的完整视频。
校长的脸色也很难看,他叹气道:“唉,平时还是没有做好学生们的心理健康疏导,这次教训太深刻了。”
一股莫名的心酸涌上我的心头,“她下决心去死的时候,该多绝望啊!”
(八)
警方介入后,事情很快就定了性——抑郁症患者自杀。
学校也开始同步做公关工作。
当天天没亮就紧急召开班主任会议,要求只有一条,封口令---任何老师,学生,一律不能在公开场合谈论此事。
并且上报教育局,联系宣传部,限制媒体对这件事情的报道。
306室的所有人做完笔录后,停了两天课,说是随时等待警方的调查。
警方其实也没太重视这件事。
他们只是确认了一下吴一佳抑郁症患者的身份,以及她的人际关系。
据说还调查了吴一佳的手机。
只不过吴一佳口袋里的手机已经被格式化了,警方并没有通过它查到任何有用的信息。
最后根据法医尸检报告,以自杀结案。
后来,年级负责人对我们说:“306寝室暂时不要住人了,你们收拾收拾,搬到四楼空寝室去。”
“好的。”
年级负责人刚要走,忽然又想到什么,转过来对我们说:“这次学校在检查你们寝室时,搜到了电吹风,热水壶。”
大家都知道这是谁的,只不过都没说。
负责人也是明白人,继续说:“违禁品没收,只是这次就不处罚你们了,学校开会决定,以后在你们饭卡里每个月充值五百,一直到高考结束,这件事,从今以后你们都不要提了,如果跟人提了,钱退回,毕业证缓发。”
我们接受了吴一佳自杀的结论,也被迫接受了学校的条件。
下午,我们带着各自的行李,搬到了408。
在三楼过道上,我们碰到了吴一佳的父母亲,他们是来帮女儿收拾遗物的。
那是两个看上去打了一辈子工的人,面容苍老,满脸愁容。
在他们的脸上,写满了中年丧女的伤痛。
班主任龙老师跟着,他阻止了我们和吴一佳父母亲会面。
我知道,那是怕我们在见面时说一些不该说的话,节外生枝,给学校添麻烦。
一个抑郁症患者,因为无法适应高三的紧张学习生活,从而选择在寝室放弃自己的生命。
这就是目前流传的版本。
也是除了我之外,所有人都知道的版本。
而事实上,这个故事还远远没有结束。
也许你们听了我的版本,会怀疑它的真实性。
但只要你们看过新闻就知道,这样的事情,数不胜数。
(九)
搬到408之后,又过了两个星期,我们还没有从那件事情的阴影中走出来。
张怡一直不敢关灯睡觉,有时候她从噩梦中惊醒,还会崩溃到大哭。
也不只是我们,大半个女寝都会彻夜亮着灯,当然这是学校特许的,寝室里死了人,而且还是吊死的,难免人心惶惶。
一个周五,同学们都在教室午休,我请假回宿舍清洗被子。
整个女寝大楼除了宿管员,一个人也没有。
拆枕套时,我意外发现里面有一张纸条,上面只写了一行字:顶楼天台东第二根立柱下的地砖,050926。
我记得很清楚,上一次洗枕套是在一个月之前,里面没有这张纸条。
看字迹,是吴一佳写的,这纸条,应该是她在上吊之前塞到我枕套里的。
趁着没人,我又翻了翻其他人的枕套,确认里面没有纸条。
于是我肯定,这是吴一佳留给我一个人的东西。
上面写了地址,还有一串数字。
数字我知道,是她的生日。
那地址呢?我决定去看看。
顶楼天台在事发后已经锁起来了,学校是怕又有学生想不开。
好在一旁的一扇窗户还没有堵死。
我通过窗户翻到天台之上,很快找到了吴一佳所说的位置。
那是监控的盲区,办公楼六楼的探头也看不到。
那天夜里吴一佳在这里逗留了一会儿,难道就是想藏什么东西?
围着这根立柱我转了一圈,很快就发现有一块地砖松动了,轻轻一搬开,发现下面压着一张农业银行的储蓄卡。
银行卡上裹满了淤泥,已经发臭了。
我把银行卡从淤泥里抠出来,又小心翼翼地把地砖放回原处。
做这一切的时候,我的心怦怦乱跳,害怕有别人看到。
究竟我在害怕什么,我也说不清楚,我只是隐约觉得,我慢慢地接近了吴一佳自杀的真相。
回到寝室,我先刮掉银行卡上的淤泥,又用湿纸巾一点点地擦干净。
我看着银行卡,又看了看纸条上的数字,
这数字,不出意外,应该是银行卡的密码。
第二天正好是月末放假,出了校门我第一时间就找了一台ATM机。
插入银行卡,谢天谢地,卡没坏。
又输入密码,点击“查询余额”
里面有两万四千块钱。
我想不通吴一佳卡上为什么有那么多钱。
她每个月都要买药,而且她的父母亲看上去就是很普通的打工者,不可能会给她那么多钱?
我又去了农业银行分行,在自助柜台查询银行卡的交易记录。
最近三个月中,每个月两笔钱汇入,一笔一千二,一笔三千块,我看了一下日历,三千的每一笔转账都在周日。
而交易记录里吴一佳每个月只取一千二。
就好像她没有看到过每个月的三千块钱一样。
最后一笔三千汇款,就在吴一佳自杀前的一周周日。
我愈发觉得吴一佳的死不简单。
如果不出意外,每个月的一千二应该是她父母亲汇来的。
那三千块呢?
我想查一查是谁给吴一佳汇的款,但自助柜台上不能查询汇款人的信息。
银行大堂的工作人员说,只有持本人身份证到柜台才能查到汇款人信息。
线索到此似乎断了。
是什么人每个月都给吴一佳汇款?
有钱的亲戚?还是……
她是不是做了什么……违法犯罪的事啊?
返校后,我没有把这件事告诉室友。
不是我不相信她们。
我只是隐隐觉得,这件事可能不光彩。
吴一佳已经死了,就别再打扰她了。
(十)
十一月,高三的生活已经非常忙碌了。
月休假的前一天,年级通知返校时每个人都要带手机,说是要统一填一些表格。
周日下午五点到校,第一节晚自习集体填信息。
内容不多,我很快填完了,顺便打开了QQ。
看着吴一佳的QQ头像,我有些恍惚,又有些心酸。
那个头像,变成了永远的灰色,再也不会点亮了。
我突然想到,既然吴一佳的银行卡密码是她的生日,说不定她的QQ密码也一样。
抱着试一下的心思,我找到吴一佳的QQ号,输入她的生日。
轻而易举地登录成功。
QQ信息是云端同步,聊天记录一查便知。
吴一佳的聊天对象很少,她甚至从不在班级群里发言。
只是有一个群很特别,群名叫忘川河。
我点进去,查看了保存一个月的聊天记录。
结果让我大吃一惊。
原来这是一个“约死群”。里面每一个人的发言,都是在讲述如何自杀。
他们有一套自己的术语,“蹦极”就是“跳楼”,“跳水”就是“潜水”,“跳崖”则是“荡秋千”。
我看到吴一佳在群里发的唯一一条消息:“有人走在阳光里,而我却一直活在黑暗中,我恨这个世界!”
底下全是点赞。
更让我没有想到的是,我居然在好友群中找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 ---龙方。
她居然和班主任是QQ好友?
诡异的是,聊天记录里,只有一条信息,准确地说,是一个表情包,班主任发给吴一佳的,一个笑脸表情包。
我算了一下时间,正是吴一佳自杀的那天。
那一霎间,我突然汗毛倒竖,不由自主朝讲台瞄去。
龙主任站在讲台的一角,双手抱在胸前,他的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个笑脸。
和笑脸表情包一模一样的笑脸。
我立刻退出登录,把手机塞到课桌里,半晌才回过神来。
他为什么要在那天给吴一佳发那样一个笑脸?
而吴一佳当天晚上是不是去了他那里?
我不敢往下想,虽然他就站在距我不足两米远的地方,我也不敢上前去问。
回到宿舍,室友见我脸色不对,纷纷来问我。
自从吴一佳走后,我们室友之间亲密了许多。
我只是很隐晦说在吴一佳的QQ号里看到了一些不该看到的东西。
平时八卦至死的女生,这次谁都没有追问我。
宿舍陷入到了一种诡异的沉默之中,李妮似乎想到了什么,支支吾吾对我说:“其实你和张怡找宿管员的时候,吴一佳的手机响过。”
其她女生同时点点头。
我问:“谁打的?”
李妮摇摇头,只是说:“手机在她口袋里,我们没敢去掏,但她的裙子透光,我看来电显示是两个字的人名。”
那人会是谁?两个字的人名,难道是……
可惜吴一佳手机已经格式化了,查不到是谁了。
那之后,所有的线索又断了。
我把吴一佳银行卡里的钱先全部转入到我的银行卡里,又以匿名的方式,全部转给了她的父母亲。
我知道已经查无可查了。
我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学生,又不是警察。
再说了,警察早已定性,吴一佳是抑郁症自杀。
所以,我几乎放弃了调查。
只不过我以后每次看到班主任,就会想起那个笑脸表情包。
对我来说,那是一个让人毛骨悚然的笑脸。
十一
毕业的最后一晚,全班同学聚在一起吃了一顿饭。
也不知道是谁的提议,餐桌上空了一把椅子,没人说这把椅子是给吴一佳的,甚至连这个名字也没人提起,但我们都知道,吴一佳就坐在那里,看着我们。
她终究没有走出黑暗。
我在心里默默地说:“吴一佳,毕业啦!”
第二天,我去移动营业厅准备办一张新的流量卡。
办卡的时候我问了一下业务员:“你好,我这张卡里的联系人,能不能转到新卡里?”
业务员说:“现在的智能手机,都是默认把联系人存在手机里,不会储存在电话卡里。”
我起初没有联想到其他地方,只是“哦”了一声。
一出营业厅,大脑突然像通了电一样。
我忽然意识到,在吴一佳事件中,还有一条线索非常重要。
李妮曾经说过,当时我和张怡去找宿管员的时候,吴一佳的手机有来电。
而且来电人的姓名只有两个字。
这两个字至关重要。
还记得警方的通报吗?
吴一佳的手机被格式化了。
一个被格式化的手机,里面联系人的数据应该消失了才对。
即便有电话打进来,也应该只是一串数字了。但在来电后,李妮看见的是两个方块汉字,那可是联系人的备注名啊。
所以,这个名字,极有可能是储存在手机卡里,这样才能在手机格式化之后继续显示。
想到这里,我突然心跳加速。
老实说,这一年里,我从来没有放弃过对真相的追究,我就是想知道,到底是不是那个人。
下午,我坐车去了吴一佳的家。
她的父母亲,看上去比半年前更加苍老。
等自我介绍完,吴妈妈拉住我的手,哀哀地哭了起来。
我也陪着她默默流泪。
然后我问:“叔叔阿姨,吴一佳的手机,你们还保存着吗?”
吴妈妈说:“还存着呢!”
我忙说:“那您能把手机里的手机卡给我看一下吗?”
吴爸爸有些不解:“那是一张废卡,没用了啊。”
我撒了个谎:“我有个很重要的号码,现在忘了,她手机里存过,我想看一看。”
吴妈妈起身去一间房,边走边说:“我记得,她的手机卡没存电话呀!”
我从客厅看那间房,里面收拾得整整齐齐,墙上挂着吴一佳的照片,她在冲我笑,似乎在说:“你好,林小雨。”
吴妈妈在一个小盒子里找到了吴一佳的手机。
我拆开手机,把手机卡放进我的手机里。
这是一张没有记录任何电话号码的空卡。
而就是这张空卡,让我这大半年来无数次的联想,无数次的回顾,终于拼成了一张大网。
今天,我有了一个答案。
那个笑脸,就是杀死吴一佳的凶手。
让我们再次回到半年前的那个夜晚。
凌晨两点多,吴一佳出现在监控画面里,在306寝室门口,她一动不动地站了大约五分钟。
然后,她掏出手机看了看。
短短的几秒钟,虽然监控看得不是很清楚,但我可以肯定,她绝对不是在格式化手机。
手机格式化时会黑屏。
她只是翻看了一下手机,就把手机放回了口袋。
所以那个时候,手机没有格式化,功能一切正常。
在后续的监控画面中,她再也没有掏出过手机。
时间再回到吴一佳自杀之后的那一段时间。
我和张怡去叫宿管员时,吴一佳的手机响了。
来电显示透过裙子,隐约可见联手人是两个字。
可是吴一佳的手机SIM卡里没有储存任何联系人。
那么,来电备注信息只能是来自于手机本身。
也就是说,手机在那个时候,还没有被格式化。
之后,龙主任和宿管员来了。
再然后,学校领导来了,我们被带到一边问话,现场被保卫科监管起来。
中间再没有人进过306寝室,一直到警方介入,手机忽然被格式化了。
我丝毫不怀疑警方的“手机格式化”说法。
那么,我只能怀疑,当时进入寝室的龙主任和宿管员。
而我们抢救吓晕过去的宿管员时,只有龙主任一个人在寝室。
再加上吴一佳QQ里的聊天记录,当天的那个笑脸。
我百分百的肯定,龙方,我们的班主任,就是致吴一佳自杀罪魁祸首。
当天,他用QQ与吴一佳联系,那个笑脸,就是他们联络暗语。
事完之后,吴一佳回宿舍楼,当天她的药吃完了,龙方应该感到了她的不正常。
所以在半夜时分,他打了电话。
然后他收到李妮的电话,知道了吴一佳自杀的消息。
等他匆匆赶来,担心警方顺着电话号码查到他时,宿管员晕倒了,这给了他独自留306的时间。
他怕警方有能力恢复被删的数据,索性格式化了手机。
而那每个月的三千块钱,也许是掩盖他恶行的遮羞布。
吴一佳从来没有取过这匆赶来笔钱,她知道这钱不干净,但她为什么保持和龙方的关系,我就无从知晓了。
我不清楚吴一佳究竟经历了什么,她说她一直活在黑暗里,她恨这个世界。
这就是真相,残忍的真相。
(尾声)
我为什么那么执着于吴一佳事件的真相?
在我读初三的时候,有一天放晚学,班主任把我叫到了他的办公室。
那是一次噩梦般的经历。
后来的日子,班主任对我很好,无论我犯什么样的错,哪怕是带手机进学校,上课不穿校服,他都视而不见。
他甚至要给我钱,让我买漂亮的裙子。
我的父母亲,在异乡打工,整整两年没有回家。
我没有人可以诉说,整天生活在恐惧之中。有一段时间,我也吃盐酸帕罗西汀片,一次1.5片。
那个班主任也爱笑,笑的时候嘴角微微上扬,像个表情包。
直到现在,我走在阳光下,偶尔也会觉得周围一片漆黑。
我恨这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