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晚饭记事
傍晚时,落日晕红,大红灯笼拟地挂在树梢后,缓缓下沉,最后羞红了云朵,牛羊回圈,飞鸟投林,鸡鸣桑树巅,炊烟袅袅融入暮霭。
社员收工后,家中便氤氲着饭菜香,万家灯火次第亮起来了。村中便此起彼伏地“小二喝汤了”、“狗剩吃饭了”的呼喊声响起来了。人们陆续走出家门口,我父亲端着那粗黑的大瓷碗拿着黑高粱的窝头,盛着小半碗老咸菜,悠悠然地来到家门口附近,看到附近的邻居也或蹲或坐地聚拢一起在吃饭。
我是父亲的跟屁虫,也慌不迭地端着自己人的糖瓷缸子,装了半缸子地瓜玉米糊,嘴里叼着个玉米窝头,从腌着咸菜的瓷缸里捞起一个腌制的咸萝卜就往外奔。母亲用围裙擦了下手,却夺过我的胡萝卜,用刀刷刷地几刀切成丝,放入碗中,滴几滴老油,递与我,柔声说:“端好了,别洒了,你爷俩吃去吧。”母亲自己却捞起来一个咸菜片就着窝头“咯吱咯吱”吃得香。
父亲接过我端着的碗,看我喝着那能照出人影子的玉米稀饭,我呵了一下烫红的小手,挨着父亲吃饭。我家的那隔墙邻居二孩子说:“小国子爹,你是越富越会过哩,吃这么寡淡,没油没水的。”父亲笑说:“一年盖屋,十年聚材哩。只能从牙缝里省点哩。可你飞机挂暖瓶——生活高水平哩。吃上咸鸡蛋哩。”我就盯着二孩子的一鸡蛋看,二孩子看我嘴里流了口水,就招手,我虽看着二孩子笑得狡黠,可还是不自觉地挪过去了。二孩子用筷子给我挑起他的咸鸡蛋一块,我忙不迭地张口快乐地去尝。刚入嘴我就呸地吐出来,一脸懵圈,怎么只是咸,口味却是豆腐渣味?父亲与二孩子便对视而笑。接着二孩子搔着头皮嘿嘿地笑:“呵呵,这不,我家小军子到了到了给他说媳妇的时候了,用鸡蛋壳装上咸豆腐渣。”我吐了下舌头作鬼脸:“你这是猪鼻子插葱——装象。嘻嘻,看这咸鸡蛋是否能慌个儿媳妇呢。呵呵。”
我西边的邻居土墙上却长出了一个扎着挽髻的妇女的半个身子来,她哈哈笑着,大声大气地问:“咸鸡蛋好吃吗,国子?”我顽皮地诓她:“可好吃哩,都冒油了。可香哩,比海子放在你脖子上的豆虫要肥香得多哩,老外奶奶。”其余的人都哈哈大笑。老外奶奶一听是编排她。原来下午上工时,海子趁她休息时悄无声息地拿起一个蜷伏在豆叶的肥胖的大豆虫,一下子放在她的脖子里,老外最怕的是这东西,脖子一凉,还在蠕动,惨叫一声蹲坐在地上,众人好一阵忙乱才使老外清醒过来,让队长追赶着海子好一顿饱揍。
老外听着这话中弦外之音,焉能不恼?喝骂:“三岁看老,你这小屁孩不大,怎么那么能蹩坏呢?大了更是个坏小子。”
正说笑间,小军的二爷爷背着个粪筐,右胳膊窝里夹着一个拾粪的铲子踢踢踏踏地慢慢晃来,父亲便移动笑问:“二大爷,你回来了。做饭没?”二爷爷依着墙脚喘息着说:“还没呢。”我看着二爷爷驮着背,横披着一个补丁褂子挪到我家西边的院子里,把粪倒进坑里,沿着二十多级的台阶,艰难地走上去,“吱呀”推开他的老旧的木门,挪到屋里去。父亲叹息说:“这老光棍没儿没女,孤苦伶仃,没人管没人问,要是有个病有个灾的,也是个事哩。这回家也是冷锅冷灶的,也是个可怜人哩。”
二孩子却摇摇头说:“休问他人瓦上霜,现在自家门前雪还扫不起来呢。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你看我家大军,半大个小子,吃死老子。比我还能吃哩,可生产队的工分就分那点粮食。俗话说,年好过,春难熬。过了春分就青黄不接打了饥荒,猴年马月能给儿子说得媳妇?说媳妇,也得有个鸟笼子来装金凤凰,我家就这两间西厢房,媳妇往哪里装?盖屋,两手空空,想想都愁死个人哩。”
大家都不说话,闷头吃饭。这时,我的奶奶,巅着小脚摇着胖矮的身体向我们走来。上气不接下气地喊我:“国子,你看奶奶给你带来什么好吃的了。”我跑去迎接,接过奶奶碗中的黄豆酱,一看,金黄油亮,伸出舌头舔一下,咸还有点清香爽口。笑逐颜开地对奶奶说:“好吃,奶奶真好。”奶奶便慈祥的脸笑成了石榴花儿,我把倒酱入了吃干净的父亲的菜碗中,一蹦一跳地将碗还给了奶奶。
“小来,给我点水喝。”大坑北沿的关公庙旁 西边的土屋里传来银他娘的啼饥叫寒声,那瘫在床上多年的银他娘孤居在满是大小便的屋中,正在凄凉地长一声短一声地叫喊着他的儿子,正苦苦地等待着银给她送晚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