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岭后这样的村落仿佛一直是一个被世界遗忘的角落,外部世界的暖风吹到草桥镇,沿着山岭间缝隙吹到岭前,就被这片群山之中最高大的大华岭所阻隔,吹不到岭后。所谓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据岭后的族谱记载,村子开基的老祖宗是在明崇祯十五年躲避战乱由南昌县迁居到此。重山叠岭的隔断,乱世倒颇似世外桃源,不知秦汉,无论魏晋。反过来,天平年代,群山的庇护又遮挡了 村人的视野,阻挡了外出的脚步。
三四百年来,村里没出过一个秀才,没考出过一个大学生。九十年代中,前岭人跟着草桥镇的亲戚到南方打工,春节回家过年,翻过山岭到岭后的亲戚家拜年,带来外面繁华世界的消息。又过了两年,埋首在山谷的田地间的劳作而看不到出路的几个后生憋不住了,央求前岭的亲戚带着一起出去,这才给岭后开了一扇门,通往外面世界的门既开,出路也就跟着来了,未几年,青壮年几乎倾巢而出,打工赚钱,谋求发展。
到如今,一百来户、四百多口人的村子日常只有稀稀拉拉的三三十号人,十几个老人看护十来个孩童在村里过活。村里顶有能耐的在城里安家落户,次一等的在县城买房,再不济的在草桥镇买地盖房。最不济的只能打道回府了。
这岭前岭后,虽然只隔着一座岭,这边翻到那边却得花上一个钟点, 而且只有一条陡峭险峻的羊肠小径。九十年代初,草桥镇各村架杆子通电,到岭前就停了。电力公司死活不愿意在林深草木的山岭架杆子。工程浩大艰苦,多少年才能回本?后面县里的村村通工程亦如是,水泥路修进岭前就打住了。
岭后至今不通水电。从前,镇上的干部下乡到岭前就打尖了,有事都是让人去宣岭后的村长来听旨。要求干部驻村之后,谁都怕派到岭后去,单是腆着肥硕的大肚子翻山过去就是一件极苦的差事。这二三十年,山里的人口外流,住户煮饭烧菜用煤气的多,烧柴少;山岭人迹少至,草木疯长,很多地方草木莽莽榛榛,密得连狗都钻不进去。即便每年清明、春节岭后组织人马重开此路,砍掉道路当中纵横杂错的灌木丛、杂草和树木枝条。饶是如此,就连岭后自己人也视回村为畏途,在外面买房、盖房的,年节也就渐渐不回来了。
实际上,草桥镇下辖十八个村子中,就有两个已经彻底空了,常年累月没人居住,村民也仅仅是每年清明这天回去祭扫一回。毫无疑问,不消几年,岭后将沦为空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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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有德六十岁生日不久带着女人回到岭后,这令熟悉他的、听闻过他的人们大感意外和困惑。有德一家的条件不说在岭后,就是放在整个草桥镇也是数一数二的。他们老两口完全可以舒舒服服地在大城市享受晚年生活,要是住得烦腻了,大仔在安县有一栋别墅空着,完全可以回来住上一阵,去乡下也很方便,可从容地享受从前熟悉的乡下生活。
陈有德属于岭后第一波跟着岭前人到温州打工的少数几个人之一,然而他和其他几个后生大不相同,人家都是两个肩膀扛着一个脑袋,赚不到钱就撤回来;他那会三十好几,五六张嘴巴同时向他要饭吃,打赤膊回来,老婆孩子就得去喝西北风。他爷老子觉得他此举忒过浪孟,扯着他劝说,这到外面人生地不熟,两眼一抹黑,谁说得上是赔是赚?不如稳重点,等其他人趟好了路你再去,更妥当。
有德说,爷,你以前不是常教我说,早起的鸟儿有食吃,人家趟好路等你去,天下哪有这等好事?呆着山沟里一辈子一眼看到头,爷这样,仔也这样。以前没机会出去,现在有了,不出去闯一把死也不甘心。
他爷听了,不再吱一声。背过脸去,长叹一声。
有德哥三,他行三,上首两个哥哥结婚时把老汉攒下的那点家底耗尽,到他成家时,只能把剩下的一间土坯牛栏分给他。
他爷对他说,三仔呀,爷娘这两把老骨头在也榨不出什么来了,老古板话说,龙生九子,子子不同,往后过得好与不好,全看你个人了。你脑筋比你两个哥哥灵光,做田之外,看看还能做点什么。
能做点什么?大山里头,几百年都是地里刨食;俗话说:靠山吃山,总不能把山上的林木都砍光了扛出去卖了,吃光也就完了。
有德跟他同辈人一样,念书不多,不过他爱琢磨,手脚也灵巧;小时没少跟着村里的老猎人到山岭下夹子;木工、篾工各种手艺,也没正经拜师学过;手艺人做活时他在边上仔仔细细地观看,回来自己照猫画虎跟着捣鼓,竟然学得有模有样。他结婚时家具都是自己做的。
结婚后,除了正常种自己的几亩田地。他没事就去山岭上这捣鼓一下,那捣鼓一下;隔三差五逮着一个野兔、一只野鸡,几斤石鸡,泥鳅黄鳝自不在话下,拎了就往草桥乡卖给草桥饭店。那会岭前一带靠山吃山,真是把山啃得光秃秃的,兔子野鸡等寻常野物已不寻常了。乡政府的干部们时常在草桥饭店“吃盘子”,最喜欢吃野味,四岭八村的农户逮着的送过去没有不要的。
农闲之余,有德山上砍了竹子回家编各式各样的竹筐、竹篓,逢草桥赶集就拿去卖。山岭上竹子有的是,他一天能编出几十个来,和女人两个挑到集市,半天就卖光。
杂七杂八的活钱不断,不出几年,他愣是推倒土坯房,盖起两间砖瓦房,一间正房,一间厨房。当时全村能盖砖瓦房的可是不多。
有德也成了岭后数一数二的能人。要说三十几岁进工厂,上流水线,跟小年轻没法比,毕竟学得没人家快,跟不上;再一个,熬夜也熬不住;不过有德另一个特长很快凸显出来了,他比后生们更懂人情世故,说话做事更有分寸,鞋厂老板很快发现他组织、协调才能,提拔他做了主管,钱拿得多,还不用上流水线了。
厂子淡季时,他不像小年轻似的到处串老乡,吃吃喝喝,或者赌博耍小姐,他没事去各个市场逛游,跟各位商贩攀谈。有一次认识一位做水产的老乡,问得多了对方口风挺紧,有德便请他吃酒,酒后这兄弟吐了真言,拍着胸脯对他说,别看不起我这么一个小小档口,一年赚三十万。
有德一听,惊得半天嘴巴没合拢,老天?!三十万,十块一张得码多高!回来心里寻思,这老赖一年赚三十万,几次打交道下来,感觉他也稀疏平常,没有什么过人之处,他能做,我为什么不能做?我一点也不比他差。
他当即将手头的现金敛把敛把,到温州市水产市场租了一个摊位。十几年后,有德有了自己的螃蟹养殖场,在全国不少城市都有了店铺,跟着他做水产的岭后人、外村的亲戚一大串,整个产业一年也有一个多亿。电商出来之后,很多生意转线上了,有德觉得这玩意看不见摸不着,属于年轻人的玩得东西,自己是跟不上趟了。于是把生意交给了几个仔女,正式过起了退休生活。
六十岁生日那天,后辈在安县大饭店精心张罗组织,恰逢年前,各地的徒子徒孙都赶来了,宝马、奔驰、保时捷等各式豪车停满了整个停车场,大厅里摆了六十桌酒宴,这一天男女老幼走马灯似的端着酒来跟前祝福,多大的排面?!草桥镇有几个人能够做到呢?同辈人哪个不羡慕,剩下的日子就可以好好地享清福。
交班之后,闲下来,有德两口也去各地仔女家住上一段,北京、上海、天津、广州,不过到哪儿都住不长,呆上几天就闷闷不乐。家里人问他,他摇摇头:城里哪儿都人多车多,闹哄哄的,看着就心烦。家人劝他跟小区老头打打牌、下下棋,溜溜鸟、逛逛公园,他摆摆手,尿不到一壶,扯不到一块去。老了老了,还是觉得村里好,大山大岭,山好水好,清净,一草一木一花都冲你笑,一做梦就回老家。
仔孙说,你进城三十年了怎么还不习惯,以前不是也不觉得吗?
有德说:以前是为了生计,哪有工夫寻思这个;梁园虽好,不是我的家。岭后才是老子的家,老子的根。
子孙说:山里头进进出出的也不方便。修路工程浩大,没个一千万估计也通不了,要是一两百万,咱们自己凑一凑也不在话下。再说,山里人都是往外走,哪有往里去的,等村里老人走了,村子都空了,除了清明去扫扫墓,平常没人再回去了。
有德当然晓得家里人说得是实情,不再提这茬。
生日过后,他向仔女提出,要回村里住几天,后辈晓得他的脾气秉性,不敢阻拦,于是仔孙七八人开车到岭前,陪着他翻山去岭后。仔孙们做生意久了,早已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爬山哪里赶得上他,攀葛扯藤爬了一段就累得气喘吁吁,到稍平缓处坐在石块歇息,有德立在上头回身看了只摇头叹息:日他娘,这那像山里出来的仔孙。别看有德六十岁,腰板挺直,肚子上也没赘肉,身体精壮,、手臂二头肌像耗子一样鼓鼓的。后辈恭维他说:德叔把脸上的皱纹去掉一些,还能去娶上十八岁的姑娘。
早年有德赚了钱在村里盖了三层楼房,就在村口最显眼的位置,那会听说太阳能板能发电,便订购了一套,安装的厂家开车到岭前抬头一看巍峨大岭,张口便多要二百安装费。
村里盖得房子基本是闲置的,时间长了,院子里、墙缝里都长杂草,门户生尘,要住就得重新拾掇。谁拗得过他,爬完山腿肚子抽筋,还得忙活这个那个。陪着老爷子住了一天,见他全然没有要离开的意思,吃完饭背着手到村巷各处溜溜,跟这个老人说说,那个聊聊,田里、地里、山上、岭上转悠。次日中饭,有德对仔孙们说,老子也看出来了,你们呀,在村里呆不住,我也没必要把你们拘在这里难受,吃完饭你们就出去吧。老妈子陪我就行。她要不想呆跟你们一起走也好,老子且得住一阵,哪天不想住了,再打电话让你们来接。
有德女人张氏是个典型的贤妻良母,有德种地穷时,里里外外地劳作,没有半句怨言;做生意碰上难时,前前后后地忙乎。日子好了,操心事少了,渐渐心广体胖,跟着小区的老太太跳广场舞,唱歌,到那儿都能结交一群姐妹,对城里生活没有一点隔膜。听有德这么说,她便对仔女说:你们放心去吧,这里有我呢。
谁也没料到,有德这一住下就不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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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德一回来,沉寂的村子忽然有了活力。像一条大鱼到了死水微澜的水池,搅动得水波荡漾。有德的家自然成了全村的活动中心,村里老汉们吃完饭都拖着老腿来他院子里闲坐闲扯。孩子们也是屋里屋外地上窜下跳,打打闹闹。有德女人喜欢热闹,倒是填补无法在城里唱歌、跳广场舞的缺憾。有德呢,不再像在城里那般怏怏不快,像进入到第二春一样,一天到晚闲不住,春季里拔竹笋,晒干,山地里种油茶树、水池里养鱼、养王八…在院子跟老兄弟们闲扯手也不闲着,编编草帽或竹筐。
有德做这些显然不是为了赚钱,岭外有人来看他,他毫不吝惜地送给人家。若说爱好吧,也显得很奇怪,似乎没人以劳作为爱好,不过,有德自己似乎重新找到了用武之地,比如菜地里的辣椒、茄子长势很好,他脸上便喜滋滋的,饭也多吃几口。
他在大山里重新找到了在快乐,美中不足的,出山还是麻烦。村里的老人、孩子有个头疼脑热的也就是吃点药扛一扛、熬一熬,要是有个中风、脑梗或者被蛇咬了,路就成了大问题。往常岭前有个赤脚医生,就得让人飞奔去请了,背了药箱来吊盐水、打针之类的。前几年,赤脚医生因为孩子念书搬到县城去了,看病就得直接奔镇里卫生所了,大点的病就得奔县里,光是把病人抬出岭后就是一个大难题。
当然,住到村里后,有德心里始终有一种使命感,岭后出去的仔孙不能忘了这块祖先之地,忘了自己根。现在更重要的是进来的问题。这帮兔崽子哪里晓得,等到了我这个岁数,你们就会想着念着这里了。倘若这条羊肠小径没人修理,几年之后,再想进来就不能够了。
这几天有德吃完饭,背着手立在院子里就直勾勾地瞅着大岭,张氏晓得他心里有事,问他:当家的,又盘算什么呢?
有德指了指山脚:我琢磨着要是能把这路拓宽一点,凿成一级一级的台阶,像景区的山路一样,进进出出的,快一倍都不止。
他女人吃了一惊:当家的,这哪是一个人能做来的?
有德摆摆手:老古板说的,只要功夫深,铁棒磨成针。每天凿几级,年深日久,自然就积少成多。
他女人晓得他的脾气,打定注意,九头牛都拉不回来,便用商量的口气问他:修路也不是我们一家的问题,不如让年下年轻人回来,让他们商量商量,每家都出凑点钱,雇一个工程队做,咱们家多出一点都行。
有德不耐烦地摆了摆手:那怎么成呢,好像因为我有德回来住了,图自个自个方便让全村凑钱修路。我琢磨过了,老子有的是闲工夫,一天凿点,不赶不急,不像过去做事是为了赚钱养家。能修成什么样算什么样,其他人,他回来愿意帮忙就帮忙,不愿就算了。张氏笑道:谁帮你呀?又不能跟着赚钱,我帮你吧。
有德摆摆手:你呀,还是负责后勤。
说干就干,每天天刚放亮,有德扛着镐、撬、提了柴刀,戴了草帽就去了。真要干发现不是那么容易。先得将小路两侧的灌木丛、杂草或树木砍倒,连根刨出;有的地方是岩石块,镐撬下去冒火星;有的地方土松软,有的用木块垫实了。远比他预料得难得多。
有德身上山里人那股拧劲又发挥作用了,一面骂娘,一面发狠,日你娘,老子偏得弄成了。
头几天日落回家,冲完澡之后,浑身酸疼,自己心想:日他娘,岁月不饶人,年岁摆着这里,犟也没用。晚上老哥几个陪着喝几盅。
老族长怅怨道:论理这个路早就该好好修一修了,往年我也说过了,一家派一个每年修一下,谁听?光顾着赚钱!现在年轻人都出去了,更觉得没必要了。
有德听了,心里不禁一阵惭愧,自己做生意那会,可不是光顾了赚钱,哪里想到这个?当年一群人跟着自己时,回家发句话好好修修路,他们敢不听?岭后仔孙虽然都是从一个老祖宗藤上结下来的,分了三房,以前做田的时候就一盘散沙,做一起弄点公事总弄不成。便是一个房里的,也是各打各的算盘。有德心想,就算自己还债吧。十年八年的,总能把他凿通。反正他有的是闲工夫。
乡下人传事情,总喜欢添油加醋。比如一个老板做生意一年赚一百万,经过两三个人一传,他至少一年赚一千万。
从前草桥镇人提起陈有德,总是说岭后那个做水产的大老板,修路之后,又开始这么传他,岭后那个开山的陈有德,放着清福不享,偏偏做愚公移山。这话传到仔女耳朵里,电话一个一个打回来问,搞得有德不胜其烦。仔女还不放心,老大直接回家连探虚实,有德骂道:日他娘的,老子精神正常着呢。你们脸上挂不住了?要真疼老子,过年过节回来跟老子一起干。老大哑口无言,讪讪而回。
年节、清明村里人回来,走上修好的这段山路上,平整的好像铺好的台阶似的,一级一级的。轻便多了。见了有德嘴里免不了一通恭维,然而,心里却不以为然。一年回一次两次的,费这劲,不值!也就是他吃饱了没事做,干干倒好!有德仔孙回来,见老头吭哧吭哧地干,不落忍,跟着帮几天,进度就快多了,几天就能赶上他干一月的。
一年两年的,时间长了,乡里人见惯不怪了,也就不传了,仔孙们知道劝他也没用,就由着他去了。新修的路似长蛇一般在茂密的草木中间延伸,上坡下坡,站在山脚一看,颇为震撼。
日子一天天过去,有德也渐渐的显出老相来了,头发斑白,脸上的皱纹也多了,背也驼了。人的生理规律,谁也阻挡不了。于修路呢,一天都不肯耽误,准点上班似的。岭后呢,有的老人走了,有的小孩出去念书了,有的上年岁的又从城退里回来了。
山里日出日落的,日子波澜不惊。
一个夏日的午后,天气很炎热,有德靠在屋檐下的一张竹躺椅里打盹,手里摇着蒲扇,忽然,打外面一人闯进来,全身湿透,满头满脑的汗,近前来连喊两声:三公公,三公公!有德睁眼一看是大侄孙,前年大学毕业考上县里的公务员,分到规划局当科员。大哥二哥都在外面帮仔女带孩子,一回来吃饭时就笑话他有福不享。侄孙急急慌慌赶来吓了他一跳:你公公出什么事啦。
侄孙一拍脑袋:这么大日头赶回来,可不叫三公公紧张。忙拍拍脑门说:都好着呢。三公公,你不用挖山了。县里规划下来通一条路进村,工程款都批下来了。路修好了,电跟着就进来了。大公公怕电话了说不清楚,叫我开车到岭前赶来告诉你。
有德听了,呆了半晌:啥?修路进来,从前人多的时候不修,现在倒修?
侄孙咧嘴笑笑:还不是刘胖子借着发展旅游的名目搞的工程,管它?他赚他的钱,我们白捡一条路。
有德有点反应不过来,板着手指头算,凿了九年,就差下到岭前的那段,他估计有一年也就全部干贯通了。
侄孙进一步解释:县里村村通的工程都叫刘胖子吃掉了,能修的都修了,就差通岭后了。年前浙江有个旅游集团来考察转到岭后一带,说风景很好,有兴趣投资开发旅游。刘胖子借着招商名目立了这个工程,事先我一点风声都不晓得。下月招标之后就开工了。
侄孙走后,有德泥塑一般呆呆坐了半日没动,日他娘,这回我陈有德成了全县最大的笑话了。九年间,岭山一镐两镐流了多少汗,忽然轻飘飘的一钱不值了。
他女人看出他的心思,安慰他:当家的,县里修路更好,进进出出更方便了。你修这条路呢,是积德行善,人不记着没关系,菩萨会记住的。
有德扶着扶手站起来,目光灼灼地说道:老子做事没有做一半就撂下的,我就是要把它修完。他修他的,我修我的。
两个月后,岭前,一辆辆修路的工程车开进来了,沿着山脚辟出一条公路绕到岭后,中间要凿一个山洞。机械非人力可比,大铲车一铲,草木连根铲掉一大片。
有德干累了坐在山上望着下面,心里有股说不出的滋味。当然,下面修路的,听说上面有这么个痴老汉,也觉得奇怪,有时也上山来瞅瞅他。
草桥镇人微信群里有不少传有德的笑话,从前岭前的一个能人、奇人变成一个一根筋的老头。仔孙们脸上挂不住,电话里、当面劝不动他,都觉得他是老顽固,渐渐地与他疏远起来。
到年根,刘胖子的工程完工了。有德的工程也完工了。公路通了,岭后立刻热闹起来了,开汽车的,骑摩托的都进村了,鞭炮声此起彼伏。有德三个仔组织了通路宴会,就在有德堂屋、院内摆下二十桌。
临开席,哪儿都找不到该坐首席尊位的有德。
天近黄昏,山里还未安静下来,鸟唱虫鸣,有德坐在山顶的青石块上,望着自己花费十年之功修好的路往两侧游龙般蜿蜒而下,听着村里的喧闹涌上来,心里叹道:这路没人走动的话,不出十年,准会草木湮没。想到这里,他心里涌出一股说不出的复杂滋味。
坐得身体有些发麻了,他女人喘着气爬上来,心疼地看着他:当家的,大家等你开席呢。
有德站起来,点点头,叹了口气:从前出去时,也没怎么想着要给村里人带一条出路,误打误撞,倒带出一大串;回来真心实意要修条回来的路,花了多少力气!没曾想成了一个笑话?!
此后,有德的身体忽然一落千丈,像皮球泄了气提不起来。七十四岁便一病不起,呜呼哀哉了。
路通之后,电线杆也沿着公路立起来,电也通了。不过,山沟里依旧是二十来个老人和孩子。平日里,村子依旧是空荡荡的。春节、清明热闹一阵也就消散了。
有一年,年前连着下了两日的雨,山道一段滑坡了,好悬没把路过的车辆埋了。岭后人意识到公路工程质量的问题,各个脊背发凉,把车停到岭前不敢往里开了。人们自然而然想起有德修的路来,穿密林一阶一阶的,修得跟景区的山路一般,大家走过长蛇蜿蜒一般的山路,一个个龇牙咧嘴地嗟叹!
此时,有德墓木已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