栀子花开
文\孔雀
夏日的傍晚,医院的小花园里飘荡着一股浓郁的栀子花香,各种花草在微风中摇曳着。她坐在栀子花下,膝上搁着一本书。夕阳的殷红从云层里缓缓地流流出来,轻柔地洒落在洁白的栀子花丛和她恬静的脸庞上,她和栀子花都笼罩在暖暖的光晕里。
花园的石头小路上,有三三两两穿着白色病号服的病人轻轻地走过。
空气中,弥漫着平和、恬淡。
她坐在那里,安静地读着膝上的书,时不时不经意地抬起头,望望一簇簇的栀子花,并仰起头深深地呼吸,似乎要把所有栀子花的香气都吸进她年轻的身体里。
她膝上的书,是《泰戈尔散文诗集》。她细致地欣赏每一个跳跃的文字,那里蕴含了伟大诗人高贵纯净的灵魂,那里还淡淡地流淌着她一个美丽的梦,一个藏在内心最深处的梦。
她怀念的那座小山城,现在应该也有淡淡的、柔柔的阳光,当然还有明澈见底的漓江水平静地流过。那是她实习时的一个小城市。有青青水草的江边,晚归的小渔船在江面上随风摇摆,鸬鹚在船艉仰首眺望。那时,这样的傍晚,她常坐在江边,望望天边的晚霞,望望眼前的江水,然后收回目光,静静地读膝上的书。
有一天,一个叫杜伟的军校男学员坐在江边,用口琴给她吹一支旋律优美的曲子《此情可待》。此情可待,她陶醉在琴声里,真的以为此情可待,直到他们毕业时被分配得相隔千山万水。
栀子花凋谢的季节,杜伟在信上说,我们是军人,要勇敢地面对离别的无奈,衷心祝愿你找到真正的幸福。
从此,杜伟没有再来一封信。
她在那些伤感的夜里,铺开洁白的信纸,一次又一次地给远方的杜伟写下了长长的信。但她终究没有把信投进信箱。
操场上人们踢足球的奔跑声.呼叫声一阵阵传来,抬起头的一瞬间,她看见他正从家属区里走出来。他是和她同一个科室的医生。他勤奋好学,医术精湛,对病号热情周到,在同事和病人中口碑极好。那一年的年终总结会上,他胸前左一个三等功奖章,右一朵大红花,连续四次上台领奖。台下所有的医生护士一次又一次地为他使劲鼓掌。她没有鼓掌,但她觉得他真的很优秀。
他走过来,鼻梁上的眼镜折射出无数条透明的光线。他绕过小路,走到栀子花丛下,微笑着。
又看什么书呢?
她抬起头来,羞涩地看了看他,又把目光移到了面前的栀子花上。
他低头看着她。
《泰戈尔散文诗集》呀?
嗯。
我都好几年没读过诗了。
哦。
现在没有几个人爱读诗了,像你这样真好。
是吗?
她笑了。
他也笑了。
他走过去了,又去病房加班了。他每天除了吃饭、睡觉,几乎都是泡在病房里。他说他没有地方可去,他是一个成了家但没有家的人。
他的背影有一点孤单。
病房里很安静。病人都静静地入睡了,只有办公室的日光灯发出轻微的“吱吱”的声。她把当班所有的医嘱都处理完了,连交班报告也写好了,就百无聊赖地趴在桌子上,等着大夜班的护士来接班。有时,透过窗户,她仍能看到医院里的路灯,隐隐约约。有时,她会站起来,推开淡蓝色的玻璃窗,遥望夜空中闪闪烁烁的星星。她喜欢静静地看着天真地眨着眼睛的星星,她喜欢让她的心事在静静的夜里慢慢地扩散开来。
这个时候,往往是值班医生该休息的时候,他们会从医生办公室走过来,站在洗水池前哗啦啦地洗手。轮到她和他值班的时候,他总是看书或写论文到很晚。他洗手时,总会问她,看什么呢?或者说,想什么呢?
她的嘴角轻轻泛起一丝笑容。她总是答,没看什么,或者,没想什么。
现在,她静静地趴在办公桌上,听着病房里传来的呻吟声渐渐地远了,小了。今夜没有星星。
她在一张空白医嘱的背面涂写着:
假如夏天能听见我的呼喊
我不会如落雪的脚步
徘徊于你无情的伤感
你温柔的指掌流水般滑过脸颊
擦拭夜晚流出的泪水 无数
这一细节让我心碎 曾经
它焕发出锐利的温馨
将我一次次击倒在记忆中
已流逝 不再回头
令我如今的日子
是如此
旷日持久的荒凉
他走过来了,哗哗的水声打断了她的思路。
写什么呢?
他站过来,故意甩着湿淋淋的双手,水珠一滴滴地落在她面前的文字上,随之在纸上盛开了一朵朵没有形状的花,就像夏日里含苞欲放的栀子花。
她抬起头来,骂他,讨厌。
他嘿嘿地笑着。
可以看看吗?
她皱着眉头把满是水渍的纸递过去,说,看你做的好事。
他走马观花地看了一眼,满眼疑惑地说,年纪小小的,写这么伤感的诗?
他一屁股坐在她的对面。隔着桌子,他盯着她的眼睛关切他说,有什么心事呀?
她听见了一条小河在心里静静地流淌着。那是一条很久远的小河。有一个叫杜伟的男孩坐在河岸边,一串幽幽的音符在河面上轻轻地飘荡着。
今夜,她让冰封已久的小河再一次沸腾起来,她第一次让人看了小河的秘密。
他静静地听着。
她说,我真羡慕你和你爱人之间真挚的爱情。
很久以前,她就知道了他爱人在北方的一座城市。他读军医大学的时候,在那座城市实习时认识了她。毕业的时候,他被分到了最南的这座城市,可他们仍然毅然地结了婚,他们的爱情在医院里曾被传为佳话。
她看见他每天收到一封来自遥远北国的厚厚的信,她看见信封上他爱人用彩笔画的一座美丽的房子,他说那叫“家”。
看到他的“家”,她就会想起那个已在她生命中消失的男孩和她在雨中漫步的情景。
从此,她和他常在值班的夜晚聊天,她总是不厌其烦地要他讲他和他爱人的罗曼史。听着听着,她的脸上会露出羡慕的表情。
她说,你们的爱情真好。
他说,或许你那个杜伟的选择是明智的。
她感到迷茫了。她说,我也不知道。
日子过得云淡风轻。
又一个夕阳红灿灿的傍晚,她捧着书坐在栀子树下,恍然感到,很久没有人跟她聊天了,她心里有一种空荡荡的很不习惯的感觉。他已经休假回他那个遥远的家了。她在漫长的黄昏里,想象他所爱的那个女人是什么样子。她想,应该美丽如栀子花的外表,热烈如栀子花的芳香。她实在想不出来她是什么样子,她就认为她是一朵栀子花的皇后,轰轰烈烈地开在他无边无际的生命里。
后来有一天,在栀子花下,她远远地看见他走过来。她扭过头去看他。你回来了?对。家里人都好吧?好。他笑笑。
他站到她面前,和栀子树一般高,栀子树伸出茂盛的叶子,遮挡了他的半边脸。
还爱读诗呀?
嗯。
像你这样无忧无虑真好。
他病了,扁桃体发炎化脓,发高烧,后来动手术切了扁桃体,术后什么也吃不下。她看到他躺在病床上输液,觉得他很孤单。她走过去说,把你家里的钥匙给我,我去给你熬米粥。
她端着冰冻过的米粥到病房里。她说,你的家可真乱。
他不好意思地笑了。他说,本来那也不算家,我家人不在,一个人住怎么是家?
她说,你们都结婚那么多年了,为什么她还不过来?
他叹息着说,我们这里是小城市,医院也在山沟里,她不愿意过来。她希望我调回去,可我调不回去,医院缺人,不放我。其实在部队不只是我们两个人分居苦,像我们这种情况的人还很多呀。
她端起碗,要给他喂粥,他伸出打着吊针的手惊慌地抢过去,不小心让碗里的粥几乎全泼了出来。
再一次去他家熬粥的时候,她把他的房子细细地收拾了一遍。她眯缝起眼睛,打量着焕然一新的房子。阳光透过洁净的玻璃窗,很明朗地照进来。她满意地笑了。
不久之后,她恋爱了。那个帅气十足的少尉排长在一个黄昏里,来到了栀子花下的亭子里,弹唱着《灰姑娘》、《月亮代表我的心》、《狼》……她游离在诗行上的心思被悦耳的琴声紧紧地牵扯住了。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