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几声“布谷、布谷”的叫声从西坡那边传来,然而这种亘古不变的召唤再也唤不起热闹的农耕场景,只能在山洼里回荡出一声又一声的寂寥。
陈招娣耳听着布谷鸟寂寥的叫声,躺在她的父母、兄弟姐妹都躺过,现在仍然温热的炕上,回想起小时候明媚、生机勃勃的春天。那时候的生活,就像那些当今被称作艺术的朴拙年画所描绘的一样,简单、纯粹、热火朝天,人们陶醉在终于可以吃饱穿暖的新时代喜悦之中,地里那点劳作甚至可以在山圪梁梁之间的小调、调笑声中成为附属。
起床吧!陈招娣想着,现在的时间可是真的宝贵了,不知道自己还能再看几个春天。从小到大被老师耳提面命、被各种名言警句谆谆教诲“一寸光阴一寸金、寸金难买寸光阴”时,都没能成功地让她学会珍惜时间,直到生命突然看到了尽头,才真正体味出这人世间最贵之东西的力量。
起床开了蜂窝煤的炉子,座上锅,再匆匆去撒清晨的第一泡尿。招娣做这些事的时候,就像她的母亲一直在做这些的样子。招娣想起姐弟几个还小的时候,一年四季都是母亲第一个起床,数九寒天也没有例外。有几个人不会留恋冬天早晨的暖被窝儿的?但是那会儿需要上早自习的姐弟几个,总会在黎明酣甜的黑暗中,睡意朦胧地听见母亲呼呼啦啦开火、往锅里哗啦啦舀水,再趿拉着拖鞋匆匆去厕所,然后回来蹭蹭地掏煤灰、刷刷地扫院……
招娣大概潜意识里是为了致敬那样的母亲,所以她坚持使用蜂窝煤的炉子,坚持着那一套古老的“黎明即起,洒扫庭院,内外整洁”的习惯,她偶尔也希望这样的勤谨能被天上的母亲看到和欣慰。
然而这一套在招娣的老公和儿女看来,简直就是在拿他们的心脏开玩笑!当初她不知道用了多少软硬兼施的法子、说了几火车皮的道理,才迫使他们同意让她独自回老家住一段时间。实话说,如果换成是招娣的父母大病一场后,向她提出这样的要求来,她也会跟她的老公、儿女一样的想法。但是招娣最后成功了,那是她的梦想帮了她。
“你们都起床了吗?我已经可以吃早餐了!”北方四月的清晨,空气还有些料峭,招娣把父母在时用来吃饭的小矮桌在院里有阳光的地方支开,端来小菜、馒头、小米粥摆上,朝着院子里的摄像头喊了一嗓子,等着另一头三个不同方位的亲人的反应。
“妈,我再睡5分钟……”这是正在读大三的儿子梓豪的声音。
“妈妈,早上好!我正要去食堂吃饭。”这是吃货女儿的早安。
“今天看起来气色不错啊,老婆!早餐看着也很可口!我也起来了,下楼吃点包子豆浆就上班去。”招娣的老公方建平一边哗哗啦啦地洗漱,一边和摄像头里的老婆打着招呼。她看起来很平静舒服,或许这一步走得对。方建平心里这么想着,轻轻叹了一口气。
以前那么健康的一个人,却已经去鬼门关走了一遭了,幸好还没有太晚!现在虽说命是暂时捡回来了,可谁知道她还能陪他们爷儿仨几年?也正是觉得剩下的时间弥足珍贵,方建平才力排众议,答应了招娣回自己西北老家住的要求,他想,辛苦了大半辈子,就让她按照自己的想法活一回吧。
清明假期,方建平带着一双儿女把招娣送回了她的老家。他们花了两天的时间,和当地的亲戚一起把很久没人住的老家屋里屋外收拾妥当,儿子还帮妈妈在门口装了一个摄像头,在爷儿仨的手机上都装上了APP,这样他们就能在千里之外时刻关注他们最牵挂的这一头了。爷儿仨临走的时候,小女儿妍妍抱着妈妈呜呜地哭,招娣被她哭得酸楚难当。但这是她最后的机会了,什么都不能阻挡她这一趟,于是,爷儿仨只好依依不舍地把这个大病初愈的人留在了她的起源地。
回自己的起源地,重新开始追求自己的梦想,这就是招娣最后的人生诉求。
这里的人,这串院子,这个小村,给了她生命,给了她美的启蒙,给了她真和善的最初熏陶,这些作为能量,让她人生的几十年间,虽经历风雨,但始终支撑着她浪漫地向上活着。所以,她选择回到这里,在这里的沉静和自由中,拿起笔,把所有想写的都写下来。
伏案读书写作,成了招娣接下来的日子里最重要的一件事情。读写累了的时候,她喜欢走出房间四处看看。
院子里以前的那些树都不见了。院当中原先有一棵国光苹果树,她们姐弟几个小时候年年腊八都“喂”它吃梅饭的,它也一直不负众望,年年硕果累累;那时猪圈旁边的一棵老梨树,从梨花满头到半荣半枯时,总默默地承载孩子们飘荡欢呼的秋千;院子边上曾有一棵老楸树,每年夏天开一树甜香的浅粉紫色小铃铛一样的花,给庄稼人务实的生活妆点上梦幻的色彩;还有那棵槐树,那些枣树、花椒树……
现在的院子太空荡荡了,招娣想着改天得让大姐他们帮忙买几棵树苗,好好地捯饬一下这院子!
呀,东坡沟的野樱花开了!这是招娣走到窑顶上才发现的。那粉嫩嫩的一丛丛,在黄褐色的土沟上方,洇成一朵朵清新的云霞,蒸腾出春天柔美的气息。那是她从小就爱的,可惜她现在爬上不去那个地方了,不然摘几枝回来插花,一定很美!以前她在做这些的时候,旁边总会有人念叨:“你呀,总是长不大”,不过,现在可没有这样的人了。
招娣总是会想到那样的父母。现在,他们已经在六亩地的祖坟中安息有年了,可是招娣仍然希望他们的灵魂也能往家的方向望一望,就像她望向祖坟的方向那样。
院子的角落里,有一个简易的工具棚,那里安放着父母用过的各种农具,其中最大件的是一辆农用三轮车。招娣打开盖着三轮车的塑料布,一种熟悉又陌生的感觉铺面而来。那是父亲在10年前亲自购置的,招娣虽然身在远方没见过几次这个车子,但是常在父母的电话里听说它,想来它是父母的得力助手,招娣还曾和父母说笑,如果那辆三轮车会说话,一定比他们这些儿女还孝顺。
现在这辆车就静静地停在那里,神态一如往昔沉默的父亲。没有了老主人的悉心维护,它身上有些地方开始斑驳生锈,这让它像一个历经沧桑的人,招娣心想,它如果真会说话,可能会慢腾腾跟我讲讲它和它的老主人曾经的故事吧。
于是,招娣回到她少女时代的房间里,坐到窗下新购置的书桌前,提笔写下一个个题目:《母亲的黎明》、《父亲的三轮车》、《消失的树》、《小院之春》……
“小姑娘,上工了!”
工友的召唤,宣示着陈招娣短暂的午休结束,她对未来的浮想联翩也暂告一段落。我真的是太悲观了,怎么给自己设计个得绝症才去努力实现梦想的结局呢?招娣在心里笑自己。还要搬一下午的砖,可不能开小差,前几天吴嫂就背着砖摔了个跟头,伤得不轻。
这个春日的下午,陈招娣在和暖的阳光里,背着几十斤重的砖头一趟又一趟在工地上穿梭,大滴大滴的汗水从她青春的脸庞划过,扑蚩一下落到尘土中转瞬即逝。
很多人问过她,为什么花一样的年纪,要到工地里来当民工?每当这时,她只是憨憨地笑笑,道:这个营生比饭店里当服务员赚钱、省钱!
她太需要钱了!她大(陕西方言里的“爸”)的病得治,弟弟妹妹的学费得交,而且,她自己心里还埋着一个梦想——她希望有一天还能走上文学之路。
陈招娣家祖辈都是农民,几代内也没啥有文化的人,到了她们这一代,父母已经觉醒,发誓要培养出几个文化人来,再也别像他们的祖辈那样,永远像一头老牛,温顺地承继着传统的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生活。
招娣眼看就要跳出这种生活,去更广阔的天地开始变革后的人生,但是就在这时她大突然病倒了。招娣离开心爱的学校前流了一晚的泪,但是第二天,她就义无反顾地去了工地。
工地里的招娣,像一朵不屈的野花。
“野花”的行李里面除了一些朴素的被褥衣物以外,还有几本书和一支笔、一个笔记本。那本皮套的笔记本,还是她初中作文获奖后的奖品。
春天和煦的晚风中,在室友们此起彼伏的短视频播放声音里,梳洗干净的招娣趴在宿舍的高低床上铺,津津有味地读着一本书。那是高中班主任张老师在她离校时送给她的,书名叫《最好的短篇小说》,老师说这本书里面都是厉害得不得了的大师的作品,让她继续好好学习。招娣把这本书当宝贝,每天虔诚地阅读,慎重地在笔记本上做着笔记。
今天读的是《音乐迷扬科》,招娣记得语文课本上好像学过其中的几节,但是今天读完整篇她才真的大受震动。因为,她觉得自己就是另外一个扬科,只是,她呼吸的是自由空气,身处的是好的多的时代。
但是就算这样,招娣也切实感到了生命的无常和短暂,她不希望自己像扬科那样,或者像自己幻想出来的几十年后的自己那样,到死都还没摸着那把“小提琴”!
“我在蓝色的湖边启程/执笔当剑/驰骋梦的旷野/去舞动闪烁的星石/陪伴孤独的月亮”
这是招娣在那本宝贝笔记本上写下的几行诗,她把它们藏在了枕头下,希望自己每夜酣甜的梦中都能找到自己的王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