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月华沉梦
他踉跄几步,猛地跌了进去。
哐当。
萧景琰懵得脑中一片空白,大约方才浸在无边情思里,未能回醒,只两膝一沉如巨兽般向前跪去,不由心里一惊赶紧拿手撑在地上。四处躲闪的目光里,那人右手缩回袖中,左手缓缓扶案而起,背向他站着。
门外,细碎的雪开始飘着,倒像成了形的风。
烛光摇动两下,萧景琰仍半跪着,梅长苏也纹丝不动。流沙静止。
廊下传来脚步声,甄平端着热腾腾的一碗鲜肉汤团道,“宗主,给太子殿下煮的汤团已——”话还未完,走至门口时他不由住了口。皱眉见屋中各自垂首凝视的两人,一个面含隐怒,对壁不语;另一个悔之不及,在地上默默攥拳。都像极了拉满弓时的弦,又似雪时的浓云厚布。
甄平适时地上前为他们掩了门,将汤团递给也要凑过来的黎纲,一同退步离开。
“又下雪了啊。”黎纲抬头看了看,对甄平道。
“是啊,不知这回下得如何,希望明日不必专去清扫就好。”
屋中,萧景琰想,再僵持下去也无用。便起身转到梅长苏这边,走到桌案前,低头定定地看着那只空药碗,心虚道,“你……可觉得好些?”梅长苏闭上眼,没有回答。
萧景琰再欲开口,忽然被抢道,
“殿下现在,一定很得意吧。”
他一愣,过了半拍才听到梅长苏说的什么。
“小殊……”
梅长苏回身道,“翻案一事尚未明朗,宫里陛下对你处处设防,如今殿下不顾大局,任性使强到,既不愿承大位,又以此等荒谬手段加恩与我,长苏怎担得起?就算担得起,殿下又需要苏某以何为报,以何相许?你说!”
萧景琰眼前一黑,急怒交加,上前一脚将桌案踢翻,药碗落地碎成了几半。
“你以为我愿意!”
“你以为我愿意苦苦瞒你,想说的话都憋在心里;你以为我不想坐拥天下,皇权在手;你以为,你以为你是谁?!是不是所有人的生死都与你息息相关,都靠你来救,啊?!明明已经答应我,出尔反尔的又是谁?我不要你可怜我,这些年了,来来往往的,谁又算得清是谁欠的谁。”
“萧景琰你疯了。”
萧景琰上前抓着他的手,怒火未平使他急得气息不匀,大口大口地呼吸。
“我们本不必如此,是你非要把我推开,推到主君的位置上对你不屑。是你让我不停地产生错误的判断,阻止我们相认。你整日想得多了,为什么,为什么就不肯替我想想我怎么舍得一个人走。那些痛苦和罪孽,要是我明白过来自己是怎么过来的,我心里会怎样?如今我不过是照着你的法儿来一遍,你就这样,又到底想怎样?”
梅长苏疼得没忍住,“咝”一声道,“你放开。”
萧景琰勉强一松手,接着紧紧将他贴着自己拥住,不住地亲吻他鬓角的发丝,双目因情绪激动变得通红。
“我恨死你了。”
梅长苏坚决地偏过头,用劲儿推他却是徒劳。
“你以为我不是?”心里有什么东西碎掉又重新粘合,反反复复,永无休止。“如果有办法,我总是要走的,远远地离开你。再也不见才好。”
“可你还是没走。”萧景琰抢过他的话,嗓音已变得低哑,“以后也不许走。”
“相信我,都会好起来的。案子也是,你也是,我们都一样。”
沉寂的暗夜,大雪纷扬。
熄灭灯烛,萧景琰拥他在榻上,轻抚梅长苏宽阔的脊背,指尖磨茧的手给人温暖而踏实的感觉。梅长苏头贴着他的胸膛,恨恨道,“唉,怎么偏是你呢。”
“谁知道,”萧景琰漫不经心道,“也许我上辈子欠你的,今世赶来还债。若不小心还多了,正巧乐得下回换你来找了。”
“那个平水的案子,已经结束了么?”梅长苏闭目休息着,试图转移话题。
“算是匆匆结了案。最后抓了一个屠户,叫徐威。”
“徐威……”梅长苏好像对这个人有些印象,接着点点头,“恐怕事情没有这么容易吧,你在谋划什么?”
萧景琰屈指用手背轻碰他的面颊,“我想,要是这个案子,能在我的努力下,自己浮出来就好。”
“看不出来,倔牛口气还不小。”梅长苏不屑地哼了一声,转过身去。
屋外风声越紧了,若是推窗而望,或许被积雪的银装刺目,误以为天明。
萧景琰不再说话,俯身轻柔地吻。从后颈到他的肩,到丝绸般柔弱的背,将他扣在怀里,温柔地安抚。喜欢他身上的味道,喜欢他微微的抗拒,纵容的不作为。到底是怎么索取都不够了,但他还在犹豫。
所谓的界限,是否仍应小心地不去打破。
不知不觉,怀里的人开始变得温热,不再冰冷。
萧景琰停止了动作,低声道,“你知道么,我曾有位友人,救过他心爱之人的命……但他至死都没能表露心意,而他心爱之人尽管知晓他心意却从未挑明,你可知为何?”
“不知。”梅长苏想了一想,简短地回答。
“因为……”萧景琰在黑暗中微微笑着,“他不想让自己喜欢的人,因为自己欠他的,强颜应承。那不公平。”
“那么,”梅长苏叹了口气,“你觉得,你那位朋友,爱得值么。”
“爱或许是无法衡量值与不值的。但这世上没有白付出过的爱,从未有的。”萧景琰认真地说。
梅长苏悠悠道,“如果,我是你朋友心爱之人,能做出同样的决定也未可知。”
萧景琰不自觉屏住了呼吸,抱着他的手忽然失了力道。
“但要是……终有一日,能互相喜欢,那又何妨。”梅长苏说着,眼角留下一道水痕。
他替他吻去。
萧景琰轻柔地待他,循序渐进,给他做扩张。见梅长苏悄悄用左手掩口也未加阻止。毕竟他面皮薄。
湿冷的江南冬夜,他们不同于往日的呼吸交缠着,努力克制着。大雪将这个世界覆盖,漫天遍地的白掩过所有痕迹。
“啊——”
“你……慢……”实在忍耐不得,梅长苏使劲掐了一下萧景琰的胳膊,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
而他则以一个更深入的绵长的吻作为回应,药汤残余的苦涩里,有因他而留下的一抹腥甜。
萧景琰回握着梅长苏的手,引导着他做些更过分的事。即使在他身后,萧景琰也感受得到他双颊渐渐红透,心跳声更难分彼此。萧景琰不知道为什么,激动而幸福的同时,心里某个一角却隐隐地不安和自责。
仿佛有一个小小的景琰失望地摇了摇头,最后在支离破碎的世界里,笔直地走出了他的心。
因为,最后把你拉下水的这一步,我还是忍心做了。
梦沉于此,不亦悲乎?月华无光,不亦哀乎?
梅长苏朝前蹭了蹭,逃离似的,希望躲开身后这块热得发烫的木炭。与欲望同增递减的,是悔恨和羞耻,是与理性背道而驰的不受约束的眷恋。但他明明宁愿冻死在这寒夜,也不忍心让萧景琰的灵魂,他的心,染上一点点自己的夜的污浊与黑暗。难道还不够多吗,我们各自所承受的。
被他拥着的时候,仿佛全被看透了一般,污浊的心,污浊的灵魂。
而不是昔日的纯真少年。
撕裂的痛楚,压抑的难过。不值啊,替你觉得不值。
“小殊……我好高兴。”
梅长苏紧绷了一下,旋即泪落如珠。
是这样……吗。
萧景琰变换着姿势调弄他,为了寻找梅长苏自己喜欢的方式。而不管以何种方式,都是摸准了某处隐秘的位置,便一次次向那里用力。缓缓的,永远都是温和的力道。尽管如此,也难免不成调子地呻吟。每每将溢出喉,欲压下去时却又要承受新的不堪。
梅长苏已无暇多想,耳边是不分彼此的气息,他只能在幻想的阵阵海浪中奋力挣扎。内心为何挣扎,怎么个挣扎法倒是不清楚,但是唯一可知的是,如果连挣扎都不再有了,就是真正的堕落,他将永远不见天日。那是他全部的,可以付出的,能称得上是爱的情意。
最后都归于虚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