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谓的葬礼

一、宴客

修鞋匠的棺材躺在院内,紧贴着墙边,枕在湿润滑腻的青苔地面上。暮色灰沉沉的,十分应景。

与孤零零的棺材不同,院外做饭的人们正热火朝天的忙活着,等待开饭的人正热火朝天的闲聊着。一道大门敞开的院墙,把阴阳划分得格外清晰。

活着的时候,他的顾客很多,他的朋友很少。所以他短小的身体被人发现,是已经连续三天没出摊后被顾客找上家门的时候。

“哎呦,我去!”

对一个五十多岁的农村老汉来说,看见尸体一般都是这样。

“我上礼拜看他脸色发紫,就劝过他去医院看看。”

“死了也是解脱,我要是他呀,早他妈上吊了。”

“以后上哪修鞋?”

“别闹。给,先吃点瓜子,等会就开饭了。”

胡同里摆了2张饭桌,周围的邻居和个别住的稍远些的人围坐在桌边。他们磕着瓜子,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为了互相提醒要给葬礼的主角一些尊重,他们尽可能将话题限定在修鞋匠的身上,同时别把不时爆发笑声传的太远。

其实这些体贴完全没有必要。活着的时候他都不在乎别人怎么对他,躺进棺材里后,他更是对什么都无所谓。

而且他现在心里同样充满了欢乐。不是已死之人在强争面子,他真的高兴。因为现在胸口不疼了,呼吸也不堵了。而且这是他人生第一次庆幸自己患了侏儒症——棺材可以用小号的,能省下不少钱。

但也不是所有人都那么快乐。比如对着面前白纸犯难的“大了”。恕报不周四个大字下,漆黑的墨汁伴着漂亮的小楷书写出“壬寅年丁未月辛巳日”。

这东西他在从业的三十年里写了不下六七十次,以至于最后可以完全靠肌肉记忆来完成。但这时候“大了”在填写我们的主角名字时,却迟迟下不去笔。

“嘿,‘小个’大名叫啥?”偏房的破木门框旁,探出一个毛发稀疏的脑袋,正对着胡同里的食客们问。

“不都叫他‘小个’嘛,谁知道他大名。”

“要不就叫‘修鞋的’。”

“好像他姓李,还是姓王来着,有一回听他说过。”

“妈的!”场外援助一无所获。

当听见“大了”要把自己名字写成“王小个”时,修鞋匠急得差点要踹棺材板。

幸好一口香烟帮“大了”醒了醒脑子,“身份证”!

王文。1965年7月30日。

最重要的信息都有了,身份证真是个好东西。

二、饕餮

王文断气的那个早上,没有多少痛苦。

那时他正梦见自己掉进了水里,不管自己怎么挣扎,都只是一个劲的往下沉。水从眼睛、鼻子、耳朵和嘴使劲往身体里钻,像是要把身体里的气挤光,好让自己占据。正当王文品味着这种奇妙的感觉时,现实中的身体也在一点点的把气挤出去。出得气越来越多,进的气越来越少。最后王文就像一个气球,放光最后的气掉在地上,死了。

凉菜已经开始上了。从中午就开始挨饿的嘴巴们,终于从单向的倾泻语言,转换成菜肴和语言的进出交换。菜量很少,明显不够吃。不过大家也都很懂规矩,知道这不过是正菜登场的暖场环节,没人愿意让这些黄瓜豆芽多占肚子。

王文躺在棺材里,听见了外面动碗筷的声音,默默地点了点头,与自己记忆中葬礼的流程似乎对应的上:先是2盘小凉菜、然后热素菜、接着上荤菜——中间还要有个汤——最后是主食。酒的话没有固定出场时间,全凭在场食客们自己拿主意……因为没有主人过来祝酒的环节。

在王文的理解中,人的一生就是完成几次重大的仪式,能圆满完成这些仪式,人生才能美好。出生、结婚、生孩子、死亡。其中王文对死亡的仪式——葬礼的重视,比其他的仪式要多得多。

出生的事自己没办法参与;结婚的仪式失败了,那么生孩子的仪式自然也就没有可能;也就只剩下葬礼还可以自己控制。

为此他还特意找村里的老人打听过当地葬礼的习俗,也有幸亲自参加过两场同村人的葬礼。葬礼上的处处细节以及对应的花销费用,他都一一记在心里。

给自己办一场正正经经的葬礼,是他的梦想。为此,他必须确保那一天到来时一切万无一失。

院外传来了碰杯的声音。

王文一惊,这比他预计的喝酒时间早了不少。这么早就开始喝,到最后肯定会喝掉更多的酒。他开始担心了:自己留给李大哥的钱还够不够用?看来无论活人和死人,都会有意外发生,都会因为失去控制而焦虑。只不过让一个死人承受这种折磨,怎么说也有些过于不道德了。

“李大哥,您可来啦!”

“快坐坐坐,给您留着位置呢,正好开始上鱼,您真会掐点……”

“哎呀,这不刚把家里的事忙活完嘛。本来我应该一直在这盯着的,老婆子腰病又犯了……”

“嗐,您能帮小个张罗这么多事,就已经够仁至义尽了。现在谁都得说咱村李大牛一句够意思!”

“李大哥,我们不用随礼对吧,我可没带钱出来。”这时坐在李大牛旁边的女人低声地问了一句。

“吴婶啊,放心吧。大伙也都放心,这次大伙纯粹是来送小个,别的事不用操心啊!我身为一个原村干部,小个当初来咱村还是我给找的房子呢。这么多年关系也挺好,现在人走了,我作为一个老大哥,花点钱给他办个体体面面的白事,也算我的心意吧。”李大牛说这段时声情并茂,旁人听了肃然起敬,一起起身,说“要替小个敬李大哥一杯”。

后来人们发现,就连李大牛家养的八哥偶尔也会说些“老大哥”、“我的心意”、“体体面面”之类的话。

看来,人仁义,鸟也学得仁义。

三、残羹

各种莫名其妙的语言一句句从嘴巴出去,各式的菜肴和酒水一口口往嘴巴里送。在出与进、虚与实的反复交互中,宴席接近尾声。。

起身尿尿的李大牛,不经意间瞥到了院子里的棺材,不禁让他想起了,王文来找他的那天。

那是距离今天整整一个月前,李大牛刚吃完晚饭,在院子里乘凉消食,一句接一句地叫八哥说“李大牛,发大财”。

王文的脑袋从大门探进园内,看到李大牛在,便默默往院里走。

李大牛刚想打个招呼,但看见王文右手提着的黑袋子后就沉默了。袋子不是很大,鼓鼓囊囊,看着有些分量,把王文矮小的身体坠得更加低矮。

李大牛从椅子上起来,接过王文的黑袋子,打开袋口往里看——是钱。大票有100块的,零钱有一块、五毛的,花花绿绿满袋子的钱。

李大牛赶紧把袋口扎紧,放在身后的椅子上。一言不发地,先转身把进屋的门关上,又把院子的大门关上。

扭头看屋里的老伴没出来,又把王文周身上下瞅了个遍,便低声说:“我现在不是村干部了,能帮的忙不多了。啥事?”

李大牛莫名其妙的举动,让王文也变得紧张起来,不自觉的也学着他的样子压低嗓子说话。“李大哥,我当初来咱村,你帮忙照顾了不少。这么多年,我心里觉得只有你最亲了,这个事,还是觉得托给你才放心。”

“到底啥事?”李大牛又扭头看了一眼房门。

“李大哥,你知道我是外来的,在这边没有亲人……我担心,要是哪天我走了,连个给我办后事的人都没有……你,你……我想把这事托给您办,钱我都带来了……”

李大牛还以为自己听岔了,给他办后事?按岁数来说,自己走他前面倒是更有可能。自己这么多年帮人办的事不少,但这种事还真是头一次经历。

“小个,好好的怎么提这个了。你是有啥难事啦?我帮你跟村里说说,能给你解决的还是可以帮你解决的。”

“李大哥,我没事。我就是担心要是真的哪天突然过去了……就为了落个安心。”

李大牛转身重新把钱袋子打开,用手在里面搅了搅。“小个啊,这个事,不是大哥我不帮忙,可村里这么多人,其实你找别人也行啊。”

“咱村里我最信得过你了,我就没打算找别人,你可一定得答应我呀!”

“唉!行吧。这钱啊,就当是放我这给你存着。也甭提后事不后事的,哪天你要用钱了就说话,我就给你送去。这样行了吧。”

“李大哥,您真是我亲大哥!谢了谢了!”王文咧开嘴笑着,晃晃荡荡地走远了。

送走了王文,李大牛把手伸进袋子搅和着里面的钱,嘴角咧开了比刚才王文还要大的笑容。

“李大牛,发大财!”

“李大牛,发大财!”

“李大牛,发大财财财财财……”

四、宴毕

沉浸在回忆中的,不止李大牛。棺材里的王文,也在补救临死前没来及回顾的人生走马灯。

王文出生在南方的一个小山村。11岁时妈妈去世了,也是在那年开始,他发现同龄人慢慢都变得比自己高。

小学毕业后,王文就没再上学,在家帮爸爸做些农活。平淡的生活让十几年的光阴恍如一瞬,当王文缓过神时,自己正跪在父亲的面前,身边还有个站着的女人,从服饰上看,似乎是个新娘。今天竟是自己结婚的日子!

婚事完全由父亲包办,婚礼前王文甚至没见过新娘。给双方父母磕过头,敬过茶,媳妇就算真正娶过门了。这一点新娘看来也很明白,所以在磕头这个环节变现出极大的不配合。眉头紧皱,牙关咬死,两只手攥成两个硬硬的拳头,两个膝盖像是石头做的一样,丝毫没有弯曲的打算。

座位上等待的敬茶的两位父亲都有些尴尬。一人哄着,一人骂着,两个低沉的嗓音此起彼伏的在新娘耳边响起。一直嘈杂的婚礼现场此时却极其配合的安静,仿佛生怕新娘听不到两个老人说了什么。

就像是被人生硬剪掉的电影胶片一样,王文对婚礼的记忆就到这里了。日后他听同村人说,后来新娘大叫一声就跑了出去,新娘的父亲追了出去,自己的父亲脸涨的发紫,指着门口的两人干张嘴,不出声,咣当一声翻到在地,正好砸在王文身上。

空白过后,胶片衔接到了父亲的葬礼上。他哭得很动听,但并没有太悲伤。他礼貌得接待了每一个来宾,体面地送父亲走完人生最后的仪式。王文也不懂为什么,葬礼比婚礼让他更安心,也更得心应手。

料理完父亲的后事,王文离开了家乡,他想到一个没人认识他的地方。

流浪的生活毫无值得回顾之事,无非就是被骗和挨饿的固定戏码。但刚到这个村子的那天,还是很有必要翻出来回味一下。

王文来到村子后,先是在面馆里填肚子。看他一身破烂衣裳,加上狼吞虎咽的模样,面馆老张心里犯嘀咕,就偷偷让儿子去把那时还是村干的李大牛找来。

对于一个人口稀少的村子,一个突然出现的陌生面孔总是很容易引起人们格外的关注,尤其当这张脸按在一个只有1米的身子上时。

等李大牛满身酒气地到面馆时,屋里围了不少人。当李大牛挤开人群时,看见王文正蹲在地上,左手抱着一只鞋,鞋底向上,鞋跟朝外,鞋尖紧紧的顶着肚子;右手拿着一支带木柄的钩针,针尖上还有一条棕色的线。针和线来回穿梭,不一会就把刚才还豁着口的鞋底重新缝紧实。

王文把鞋翻过来,用鞋底啪啪在地板上摔了两下。

“老板,修好了,你看能顶面钱了不。”

这里不是王文流浪的第一个村子,却是头一个需要他的村子。所以,他就在这里住下了,这一住就是十几年。

凭着修鞋的手艺,王文很快融入到了村里的生活。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他过得很充足,虽然没有交心的朋友,但村里人对他还算不错。最重要的是,没人知道他的过去……

尽管还想继续回味自己的人生,但王文的意识开始模糊了。他觉得自己在慢慢往上飘,穿过棺材盖飘到了空中。他的视线变得浑浊起来,只能隐约看到地面上的两团人影;他的耳朵变得朦胧起来,只能听到断断续续、高低起伏的杂音。他觉得自己越升越高,眼前渐渐被一片白色包围,耳中只听见像是高压电线一样的滋滋声。

“我说一下啊……明天早上……去烧小个……然后就……骨灰堂……谁愿意的……明早6点……”很明显,酒精已经把李大牛控制语言的大脑区域彻底灌醉了,但好在记忆区域还抱有一些功能。

食客散去,桌椅已被收走,只留下满地狼藉。

月光下,几只流浪狗胆怯地溜过来,寻找些吃食。

院子里守夜用的灯泡,像一片赖在树干上不走的枯叶,在风中摇来摇去。

灵棚前忽明忽暗,像是在为一个孤独的灵魂,献上真诚的悼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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