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猫死了。
狸奴镇最长寿的猫走完了她在这个世界最后的道路。她活了十八年或者二十年,作为一只猫已经活得够久了。至少比她死去已久的丈夫活得久得多了。
她最后看了眼床前站着的儿子、女儿、媳妇、孙子和孙女们脸上或悲戚或淡漠的神情,缓缓闭上了眼睛,要交代的事情她已经全部交代过了。
活了这些年什么该见的不该见的都见过了,该经历的不该经历的都经历了,除了死亡是从未体验过的事情,她不知道这世上还有什么事值得她吃惊。而她知道死亡是她即将到来的经历,不必急于求成,反正每只猫最后都是一样的。不论生前是富贵是落魄,是显赫是卑微,是年轻是年老。只要死亡一降临,每只猫最后都只是埋在黄土里的一抔新的黄土。就像她死去多年的丈夫,年纪轻轻就死去的丈夫。
她突然间觉得身体变轻了,就像卸下了多年的重负,身体变得如空气一般轻,一般灵活。
如果要说死去与活着有什么区别,那就是死了就再也不用受渐渐老去的身躯的束缚,她感到的是近些年从未有过的轻松。她看见自己躺在床上的苍老的沉疴之躯和床前跪着的乌压压的猫头。这一刻她甚至有点庆幸死这件事了。
一只猫死了,其实是件无足轻重的事,这世上每一天不知道有多少只猫会死去,有什么影响呢?什么都没有。世界依旧按照固有的节奏随着时间在向前推进,只不过这两年推进的比较快而已。
作为一只活得够久的猫,她见证了与她同龄的猫一一死亡。当她成为小镇上最长寿的猫的那一天起,她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孤独。
这种孤独是比丈夫去世,比子女长大,比自己渐渐衰老的孤独更深的孤独。
活得太久未必是好事,除了眼见肉体一点点衰微、迟钝、陈腐,眼见亲朋好友一个个离世,眼见自己被时代淘汰出局掉落到历史的缝隙里,她已经想不出还有什么是活得长久的意义。
作为狸奴镇活得最久的猫,时不时还会有猫来参观她,从她成为长寿冠军之日起,她就成了猫镇最杰出的代表,是一种象征。每次狸奴镇的重要会议与活动,都会邀请她参加。而她的工作就是准时出现在正确的场合。既不必表达自己的观点,也从来没有猫会征求她的意见。如果要讲话,也只需要按着早已准备好的稿子念出来。
她从来弄不懂那些成群结队,穿得西装笔挺的猫究竟是什么身份,只知道它们都是大人物。大人物身边跟着小人物。狸奴镇镇长每次都会骄傲地告诉来参观的猫,这是我们镇的长寿冠军,更是全国的长寿冠军,是复兴运动成效最好的体现。运动以前你们听过这么长寿的猫吗?没有!这是为什么?因为伟大领袖的改革让猫民生活变得更好,医疗、卫生、食品…越来越好,所以猫民越来越长寿,猫民的平均寿命越来越长,猫民生活越来越好。这就要感谢我们伟大的领袖。若是没有领袖带领我们走上复兴之路,就没有我们今日的幸福生活,也没有长寿冠军。当然,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为什么长寿冠军在我们镇而不是其他地方?为什么?因为我们镇环境好没有污染,空气中负氧离子含量最高,山清水秀。最适合养生和养老。
那些大人物从来不知道,她这个所谓的全国长寿冠军其实是假的,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谎言。是狸奴镇猫民心照不宣的谎言,像一剂强力粘合剂,把镇上所有的猫都黏在一起。每只猫都是谎言的编造者和维系者。谎言说得久了,也就成了真相。即使一开始有知道真相的猫,后来也都默认了另一种真相。
她还记得那是三年前,前镇长刚刚上任不久。都说是新官上任三把火,大家都还在观望镇长的第一把火时,在一个风雨交加的深夜,镇长和他的秘书敲开了自家的门。
这不是我第一次见镇长,依旧感觉十分陌生。门外风雨大作,他们虽然穿着雨衣,腿上和脸上的毛还是被雨水打湿了,粘在身上。镇长长得非常壮硕,甚至可以说,有那么一点肥胖。不过,好像其他官员也都如此,也就没什么值得大惊小怪了。那时候,我的眼睛还没有老花,所以看得十分清楚。雨衣下是成色不错西服,被他壮硕的身体绷的笔挺。 一双圆瞪的眼睛,炯炯有神,反射着灯光。一旁的秘书提着公文包,鼻梁上架着厚厚的眼镜,身材却只有镇长的一半,年纪却和镇长差不多。我认得他,多年前他就是镇上的秘书了,一直都是,不论换了几任镇长。甚至可以说,铁打的秘书,流水的镇长。
镇长做了简短的寒暄之后,便开门见山地说,“我们市正在举办一个长寿冠军的评选,胜出者将要角逐全国的评选,而我查阅过我们镇的居民信息了,发现您即将成为我们镇最长寿的猫。所以,希望你能代表镇上去参加市里和全国的评选。”
“就我所知,我并不是最年长的。”
“当然,镇长已经说过了,您即将成为最年长的猫。”秘书说着,看了眼镇长,又继续说,“本来应该是您认识的顾德——现在我们镇最年长的猫代表我们镇参加评选的,但是他生病了,也许命不久矣,我们不可能让一个随时可能死去的猫代表我们。而且,我们查阅过您的医疗记录,发现您各项身体指标都非常健康,非常适合参加评选。而且,我们相信,您一定会成为我们市,乃至全国的长寿冠军。”
“可怜的顾德,愿上帝保佑他。可是秘书先生,就我所知,我的年龄恐怕无法在评选中胜出。”
镇长听着,瞥了眼秘书,示意他继续说,“这个您完全不必担心,我们已经想好解决办法了。您只需要同意参加评选,签个字,剩下的问题我们会解决。”“当然,评选中您获得的所有奖励,都是您自己所得。”
于是,在那个风雨交加的夜晚,我答应了他们。一只猫老了,总是忍不住惹上贪图便宜和不甘寂寞的毛病。那一刻我根本不知道,狸奴镇从此告别风平浪静,变得波涛汹涌,而我,则是风暴的中心。或许这句话有些自负,但是这确实是事实,至少是表面上的事实。
接下来的一系列事情完全出乎我的意料。
后来我才知道,他们所谓的办法就是将我的年龄改大两岁。是在猫民基本信息系统上修改,之后,任何时候,只要调出我的信息,显示的年龄都是修改后的,修改前的印记早被抹除得干干净净。于是,我毫无悬念的成为我们镇、我们市,甚至是全国的长寿冠军。我成为了榜样,成为杰出猫民,成为改革成果的代表。我的生活成为报刊电视的热门内容,我的所有行为习惯都成为猫民追求长寿的行为准则。我的任何言语或者行为都有可能立刻成为网络热搜。许多大学教授根据我的案例,写成了许多学术性的文章,我成为验证他们学术观念最有效的例证。我的过去的点点滴滴都被猫民挖掘出来,每一项经历都成为猫民们的谈资。还有很多养老保健公司找我代言。我可从来没弄明白,他们究竟卖的什么保健产品,也不懂那些包装的花花绿绿的产品究竟有没有效果。
那是我年老之后,最忙碌的岁月,忙碌到让我忘了我已经老了。行动早已没有年轻时灵活矫健,我已经不能轻易跳上屋顶了。每天的生活都被满满的日程安排好了,每句要讲的话也都事先准备好了。起初,我非常兴奋,你们也知道,对于一只猫而言。临到老了居然还能走上这一生的巅峰,是一个多么了不起的成就。每天的生活都暴露在公众面前,没有隐私,而且必须维持良好的形象,不能有任何不好的习惯暴露,时间久了就会觉得很累。
每次出现都会有猫争相跑来与我合影,请我签名。猫民以拥有我的合影与签名为荣,以认识我为傲。他们见到我立刻就会扬起笑脸,亲切温柔地向我问好。更有甚者,见到我就会激动地热泪盈眶。狸奴镇的猫在其他地方的猫面前自然而然地生出一种优越感,他们自我介绍时的第一句话便是,我来自长寿冠军的家乡。
在我成为全国长寿冠军之后,镇长紧接着就宣布,我们镇要打造成为长寿旅游之镇,项目已经向市里报批。打造长寿旅游镇,不仅仅是要发展旅游经济,让大家富起来,共享复兴运动发展成果。更为重要的是,要让发展是绿色发展,不仅要有利于当前,更要有利于后世。要让狸奴镇的居民世世代代都是幸福的长寿冠军。镇长发表的激情澎湃的演讲,为镇上的居民描绘了一幅宏伟远大又触手可及的蓝图。而我,则作为特邀嘉宾出席了这场激情澎湃的会议。
自从我参加长寿之星的评选之日起,镇长就给我指派了一名助理,帮我处理一切事务。不论是参加评选也好,参加会议也好,或者回答各类采访,甚至每日穿什么衣服,她都会为我准备好。我说什么,不说什么,她都会提前告知我。我什么都不用担心,一切都按照规定进行着,就算遇到我不知道该如何处理的局面,这时她就会挺身而出,告诉别人,长寿冠军的休息时间到了,若想长寿,休息时间可不能少。她是一只毛色漂亮的年轻猫儿,很像我最小的孙女,是一位碧色眼眸的美猫。
而我的小孙女此刻正跪在床前,她的母亲,也就是我的小女儿正和她的两位兄长争吵。争吵的内容就是关于我立下的遗嘱。我死后唯一的愿望就是遵照传承古老的习俗,入土为安。就像我死去多年的丈夫一样,埋在黄土里,与黄土融为一体。
我还清楚地记得丈夫的死。曾经在小镇上轰动一时的离奇事件。
那时我还很年轻,结婚的第三个年头。有一晚我刚入睡不久,就梦见他浑身湿漉漉的,仿佛走了很远的路。周围是一片模糊不清的黑黢黢,风一股股地刮进骨头缝里,我看不出是在哪里。我问他话,他什么都没有回答,只是一股脑嘱咐着。那是他外出走后的第十五个夜晚。
他说,他死了,被一块石头压在清河一处的河底,起不来身。他叫我去买纸钱到河边烧给他,时机到了他才能与我相见。他告诉我,一定要记得他说的话,另外他很想我,也很想孩子们。可是,很抱歉,他已经回不来了。然后,他就消失在一片如墨的漆黑之中,任凭我如何叫他,再没有任何回应。
然后我醒了,孩子们还睡在我的身边,我还在回想刚才的梦境。就那样睁着眼等到近乎天明,然后去了丧葬店买了一篮子纸钱和香烛。在众猫不解的围观之中,带着孩子们去了请河边给丈夫烧纸钱。我的异乎寻常的举动惹来镇上居民的议论与非议,总是有许多猫过分好奇别的猫的生活,即使自己的生活犹如一团乱麻,也不妨碍他们看热闹的热情。
顶着流言蜚语的压力,烧了四十九天的纸钱,终于在最后一天,我见到了丈夫的尸体从河底浮起来。那一刻,我原本以为自己会哭,但是我却笑了,准确说,应该是哭着笑了。他刚刚浮出水面的时候,就像是睡着了一样,完全不像死去多时。只是一会儿工夫,就迅速腐烂,最后只剩下一堆白骨。那时,那些一开始围观我们的爱看热闹的猫也早已失去热情。身边除了自己的孩子,再没有其他猫。于是叫诺曼——也就是我的大儿子去叫警察。
在警察的调查下,终于弄清楚了事件的原委。汽车司机超载出了车祸,为了减轻责任,就谎报了数量,还把我丈夫的尸体用石头压在河底,怕他浮起来,原本以为这样就万事大吉。没想到他竟然给妻子托梦,更没想到他竟然会浮起来。那时超载是非常普遍的现象,一是车少,二是司机也想多挣钱。因此超载出车祸的事屡有发生。
多年后这件事已经成为传奇。没有猫知道,就在那晚,我又梦见了我的丈夫。他告诉我,他要离开了。他舍不得我和孩子们,可是没办法,这辈子缘分不够,下辈子他等我,要照顾好自己和孩子。
后来不知怎的,丈夫给我托梦的事传开了,于是只要有猫失踪或者出意外就会有猫来找我,请求我帮忙。他们都坚信我能通灵。我原原本本将事情讲给来者,可是他们不信,只一个劲地求我帮忙。而我也需要独自养育四个孩子,十分艰辛。所以,后来开始从事灵媒职业。而所谓的通灵,在我看来不过都是骗猫的把戏,我从来不相信自己能通灵。心有愧疚,一等孩子们都长大了,我就再也没干过。我不曾想到,我很早就放弃了事业,老了却还迎来了事业的巅峰。大概算得上,猫生如戏了吧。
眼前的争吵打断了我的回忆。
我有三个儿子和一个女儿。大儿子诺曼、二儿子阿列斯特、三儿子古德和小女儿加伦特。
老大诺曼是个猫尽皆知的老好猫,就像他的父亲。这年头,若是说谁是老好猫,那就等于说这猫是个傻子。诺曼和妻子一起在一家工厂上班,没有什么大的追求。只有一个儿子,大学毕业后去了首都闯荡。二儿子阿列斯特则是出名的牛皮大王,开了一家餐馆。三儿子是个包工头,早前欠债后不知所踪。这些年也不知是死是活,反正毫无音讯。所有的家庭成员都默认他已经去世了,原因自然不言而喻。小女儿是个教师,新寡,同是教师的丈夫去年去世。
而此刻老大、老二和老四为了我的遗嘱争论不休。我早前立下遗嘱,我的遗产平均分成五份,每个子女一份,三儿子的由他女儿继承,剩下的一份再平均分给孙辈。其实我的遗产并不多,即使成为长寿冠军,接了一些代言和活动,那些都是秘书在打理。大部分交税,我从来不知道原来税率有这么高,或者只是我的税率有这么高。
那时市里批准了镇上提交的规划,狸奴镇开始了热火朝天的旅游胜地打造。在镇子不远处的山谷里,一座硕仙居拔地而起。六层的楼房是镇上最高的建筑,仿照了古代建筑的风格又参考了国外的细节,总体看上去十分宏伟壮丽,却又在细节处有些不伦不类。而所谓硕仙,就是彭祖,传说是古时活得最久的猫,被后世一只研究历史叫刘向的猫封为硕仙。镇长还请了一批学者考证出,当时彭祖就生活在狸奴镇。硕仙居建在山谷出口,背靠着终年常绿的青山,旁边有一道不大的瀑布,早晚阳光照射在瀑布上可以看见彩虹。听说还挖出了温泉,虽然猫都不太喜欢水,但是温泉却是很受欢迎的。声势浩大的宣传铺天盖地,不久之后来自全国各地的猫,纷纷慕名前来狸奴镇养生。他们带来了各自的习俗与方言,狸奴镇出现了前所未有的繁荣。一座座新房屋拔地而起,旅店、餐馆、会所……越来越多。镇子比过去整整大了一倍不止,而且还在扩建。每只猫脸上都堆满了笑容和对未来美好生活的向往。而我也越来越忙。
直到,有一天,在电视上看到一则新闻。市长因为涉嫌违纪违规被逮捕,他经手的很多项目被调查。其中狸奴镇的名字赫然在列。天性敏感的猫纷纷离开,硕仙居从趋之若鹜到门可罗雀不过像是一个瞬间的事。镇上新开的旅店、餐馆也纷纷倒闭,新建的工程纷纷停工。繁华转瞬即逝。
每只猫的脸上都变得愁云惨淡。而我所有的活动也都停止了,代言也纷纷被取消。一时之间,狸奴镇和我成为一种禁忌,每只猫都尽量避免谈起,好像一谈起我就跟市长的案件扯上关系。
后来,市长被判了刑进了监狱,镇长被免职。新上任的市长来自首都,上任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撤下了硕仙居的牌匾。
于是,狸奴镇又重新回到过去的样子,表面上风平浪静。也像所有的小镇一样,风平浪静之下的暗流从来没有停止过。曾有一句话,有猫的地方就有江湖,一点没错。
阿列斯特扩建的餐馆大部分被闲置起来,他开始经常找我借钱,当然,所谓的借钱是没有还的。他还是老样子,无事时喜欢喝酒,喝了酒就坐在他的餐馆里跟别的猫吹牛。
助理也离开了。我才发现其实我根本没有很多钱,挣的大部分都不属于我。我跟大部分猫一样,天生对钱不是太敏感,尤其是老了之后。
只是见过繁华之后,如常的平凡再难忍受。邻里间的矛盾和摩擦越来越多,叹息声也越来越多,回忆繁华的猫也越来越多。每只猫似乎都陷入一种悲观的情绪里。而我渐渐成为众矢之失。他们都说,要不是我去参加长寿之星的评选,狸奴镇也不会搞什么长寿之镇的建设,他们当然也不会搞什么旅店、餐馆的。不但没赚钱,连本都没捞回。每次出门,都能见到带着敌视目光的猫,那种目光让我觉得很陌生,即使他们出生我就认识他们。小贩卖给我的东西也会比卖给其他猫贵上一半。
二儿子、小女儿和两个媳妇还有孙辈也来抱怨,他们出门都会有别的猫在身后指指点点。他们可能不记得最初我成为长寿冠军之后,他们见猫就会讲他们与我的关系,讲我是一个多么和善的母亲,一个多么和蔼的奶奶。当然,不怪他们,猫的记性本来也不好。
只有大儿子没有抱怨过,还时常帮我买东西,来看我。周末时陪我散步。以前,我一直不太喜欢他,不仅仅是因为他最像他父亲,每见到他我就会想起他父亲的惨死。还因为他寡言,也不会说些漂亮话逗我开心,是个有什么就说什么的直肠子。而且有时候热心肠过了头。而此刻,也是他坚持要按我的遗愿,将我土葬。
后来渐渐地我就不怎么出门了,偶尔也只是去郊外丈夫的坟前去看看,跟他讲讲话。你们可能不明白,在小地方,偏见和仇视就像夜晚水里的鱼,盲目而随意地游动。越是在小地方,猫性里的复杂与阴暗越是容易显露出来。正所谓:猫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苟不教,性乃迁。
然后,某一天我看到一群猫拿着尺子、纸笔在镇子外围走走量量。随后的一天,新任镇长又敲开了我的家门。他先是表达了对于长寿冠军而非我的敬意,后来他通知我,镇子外将要修建一座火葬场。经过专家勘测,最终选定的地点就是我丈夫留下的最后一块地。他来,是要我签字,让渡那块地的使用权。
我只告诉他,不可能,就将他和秘书赶出门了。
后来他就叫其他猫来游说我,我看着那些畏惧又厌恶又期待的复杂目光觉得很好笑。任何一只猫活得久了,见多了世事之后就会变得聪明了,眼神也会变的犀利。能很容易分辨出哪些话是真的哪些是假的,哪些言不由衷哪些发自肺腑。
最后连阿列斯特都来劝我将地让出去,反正那块地荒着也是荒着。我骂他不孝,他却笑着说,父亲都死了这么多年了,你怎么还想不开。你看溪水街的王老太刚死了丈夫就跟丈夫的远房叔叔在交往了,李大爷的老婆死了半年他不也跟离了婚的张大妈又结了婚。你守着我那个死爹这么多年,一块地有什么。我听说……气得我直接给了他一巴掌。你打我,我也要说,这可是最新的规划,说不定火葬场一修起来,那些猫又回来了,咋们狸奴镇又可以恢复那会儿的繁荣,我那餐馆也不用歇业半边,我也不找您借钱了。
滚出去。
我开始闭门谢客。镇上再次出现许多关于我的传言,说我精神失常,说我能通灵,于是关于我曾经做过灵媒的事也开始被大肆渲染。渐渐有一些猫开始怕我,他们相信我能和亡灵沟通,不然为何独我能活那么久。还有说,老而不死是为贼,我可不就是老不死的么。甚至有猫说,市长的倒台是因为他没有按我的意愿做事。传言越来越离谱。反正从来不需要验证就能大行其道,每只猫都可以随意编织流言,就像瘟疫,只要有病原,它留能迅速蔓延开来。
还有传言说,那块地政府很快就会收归公有。我始终没有在土地让渡使用书上签字,火葬场却火急火燎地修了起来。就在昨天,已经竣工了。
而此刻,阿列斯特和加伦特都主张,让我火葬,反正咱妈后来精神都不太正常了,她说的话能当真吗。再说,现在的规定就是任何猫死了都要火葬,要摒除土葬这一陋习。镇上都发文了,还组织了学习,就是告诉我们为什么要火葬而不是土葬,诺曼你不也去参加了。这么说,你是没有把镇长的话听进去了,回头我告诉镇长,有你好看的。
诺曼不同意,又说不出什么大的道理,只说,不管怎样,这是咱妈最后的心愿,如果这都不能达成,我们死后有什么脸面去见她。
死后?见不见的到还是个问题呢,哼。阿列斯特不屑地说。
加伦特有些不安,二哥你别忘了咱爸的事。加伦特一向没什么主见,以前听我的话,后来听她丈夫的,丈夫死了就不知该听谁的了。所以总是左右摇摆。也不怪她,作为最小的女儿一直都没独自生活过。当年刚刚毕业参加工作,就结婚了。婚后大事小事也一直都是她丈夫在拿主意。虽然是名教师,却在教育子女上捉襟见肘,对自己叛逆的女儿束手无策。
诺曼沉默了许久才说。可能当年父亲去世时,你们还小,不记得咱妈的艰难。可是我都记得。那时穷,母亲省吃俭用只为让我们能吃饱。她做灵媒也是迫不得已。那时,一个单身母亲要拉扯四个孩子完全是一件不敢想象的事。你们没见过,深夜就着月光缝缝补补的母亲,也没见过翻山越岭挖野菜掉进深坑的母亲。可是,我都记得。你们都怪母亲参加长寿之星的评选,但是你们根本不知道这完全是前市长和镇长一手策划的,母亲根本不懂其中的猫腻。我也知道,母亲时常还给阿列斯特和加伦特你们钱。但是,今天既然话都说开了,不管你们同不同意,母亲必须土葬,和父亲合葬在一起。接下来的事你们也不用操心了。
诺曼,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嫉妒我们,因为你是老大,从小不受宠。咱妈给我钱可是她自愿的,我又没有强迫她,别把话说的那么难听。你要自己办就自己办,我还不想管了呢。
然后阿列斯特果然只是站在一旁,看着诺曼忙进忙出。加伦特不知道该听谁的。但是见大哥忙开了,也忍不住要去帮忙。
诺曼联系了葬礼师,一切都按照古老的仪式进行着,我也觉得安心了。葬礼师抑扬顿挫地念诵着超度的经文,棺木前燃放着香蜡纸钱,贡品也摆放在案前。诺曼和加伦特穿着丧服跪在前面,后面跪着的是孙辈。只是因为新近的规定,一切锣鼓喧天的声响省略了,院子被关了起来。待到夜晚时,我看见我的尸体被装在柏木漆黑的棺材里,悄悄被安置到了预先选定的坟墓里。子夜时,一切都已完成。原本应该停灵七日的,也被缩短至一日。但到底算是旧仪式。我没有参加镇上组织的学习,也不想知道为什么传承几千年的习俗就成为了陋习。猫老了,就不太喜欢接受新事物了,可能也是因为不想看见自己熟知的过去被证明是错的。那岂不是说自己错了一辈子了。
仪式结束了,我以为我可以就此安心地离去了,没想到有猫向政府举报了。我不知道是谁,当然谁都有可能,毕竟到后来厌恶我或者说仇视我的猫太多了。而第二天,我的尸体又被政府派来的猫挖出来了,送到了新建的火葬场。在这里又举行了一种全新的仪式,传说是按照首都的仪式照搬过来的,而首都的仪式又是照搬的国外的仪式,而且以后全市所有的猫死后都会被送到狸奴镇进行火化。我的子女和孙辈们被强行安排按照流程走了一遍。然后我的尸体被送进了焚尸炉,成为这所火葬场的第一笔业务。而我无能为力。
当我的尸体成为一堆白灰之后,镇长带着一群猫出现了。火葬场竣工仪式和开业仪式就在这里开始了。我再一次成为仪式的见证者,尽管这次是我已经成为灰烬的尸体。仪式结束之后,我的骨灰被交到了诺曼手里。诺曼的眼泪滴在了骨灰罐上。而这一次阿列斯特也沉默了。
镇长和围观的猫兴高采烈地讲述着狸奴镇全新的规划,展望着未来的美好日子。狸奴镇似乎又能重建昔日一闪而逝的辉煌。而我的骨灰被安放到了坟墓里,画上了句号。
后来,我听见许多猫开始谈论我的好了。似乎他们已经忘了不久之前对我的敌视,似乎那只是我的错觉。一只猫死了,其他猫却开始念起她的好了,而她活着时倒是显得面目可憎,好像从没做过一件好事,没说过一句好话。死了却又显得可爱了。
镇上新开了一家博物馆,叫长寿冠军纪念馆。就在以前的硕仙居。我的所有遗物都成为里面独一无二的展品。墓地也被围了起来,成为一个景点。每日都有不少前来参观的猫。
在随后的日子里,狸奴镇不知不觉成为了远近闻名的旅游胜地,猫们又不约而同的来到这里,听博物馆讲解员讲述关于我的故事。只是那些故事都不是我的故事,我的故事已经跟我一起埋在了坟墓里,他们讲的是他们心目中理想的故事。关于一只年轻时丧夫,老了却成为传奇的一只猫的辉煌的故事。如果有一天,你到了狸奴镇听到他们告诉你关于曾经的长寿冠军的故事,不要惊讶为什么和我讲的差别如此之大。毕竟一千只猫心中,有一千个哈姆雷特,也有一千个故事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