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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秋,我们……分手吧。”
赵萧声说这话的时候,陈思秋正在低头吃面。
陈思秋听到后愣了一下,继续吃完了刚放进嘴里的面,然后放下筷子,抽出纸擦了擦嘴。过了好一会儿,陈思秋才抬头看向赵萧声,赵萧声也看着她,他们就这样沉默地对视了很久,一碗冒着热气吃到一半的面夹在两人中间。直到一滴眼泪从赵萧声左边的脸颊上滑过,最后消失在他的衣领处,无声无息。
“好。”陈思秋的回答简单干脆。她起身拿起手机和包走到门口,又从包里掏出一把钥匙,放在了右手边的鞋柜上。“咔嚓”一声,她明明已经很轻地放下,却还是弄出了不小的动静,她知道刚刚一直坐着的赵萧声此刻站起来了。
陈思秋走后赵萧声看着桌上的面发了很久的呆。他突然后悔,应该等她吃完这碗面再说的。那碗热气腾腾的面此刻已经冷了,不好吃了,他这么想着,却还是把面吃完了。
那天,他跟朋友一起喝酒,喝到最后大家都醉的不省人事,“声哥,你赶紧打电话给你女朋友来接你吧。”说话的是一群人当中还算清醒的一个,他看着一个个东倒西歪的人十分头疼。赵萧声拿出手机,手却在拨号界面迟迟没有动作。
“秋宝?哎呦喂,又吃一嘴狗粮,赶紧打呀,这是醉得电话都打不动了。”朋友啧啧啧了好几声,又是调侃又是无奈地帮他拨了出去。
回到家,陈思秋十分费劲地把他拖到床上,刚准备起身,手被抓住了。赵萧声坐了起来,他静静地看了陈思秋一会儿,什么也没说又倒回了床上。
“秋秋,我怎么感觉不到你爱我了呢……”
陈思秋停在门口很久没有动作,后面赵萧声似乎还喃喃地说一些话,陈思秋都没有听清楚。
之后,他们谁也没有再提这天的事,赵萧声好像从来没有说过那些话,陈思秋也好像从来没听过。只当这是酒后胡言。他们依旧像从前一样相处,却日渐力不从心。
这份感情,从开始到结束,都是赵萧声主动。而陈思秋,好像只是沉默地接受了一切。越是相处,赵萧声越是猜不透她在想什么,越是相处,他们越是不知道该怎么相处。
“我们在一起吧。”
“好。”
“我们分开吧。”
“好。”
再歇斯底里的话语在风轻云淡者面前都无从开口。
赵萧声蹲在马桶边上,把刚吃下去的面尽数吐了出来。为什么,为什么她可以这么平静。令人窒息的平静。
“姐,你现在在哪儿,家里出事了……”
接到妹妹的电话,陈思秋才慌忙站起来,顾不上腿麻,匆匆跑出去。不知道她在赵萧声家门口坐了多久,反正脚刚迈出家门的时候就突然失去了力气,像泄了气的气球,怎么也走不动。一口气堵在喉咙里,压不下去提不上来,快要喘不过气。
陈思秋罕见地晕了车,生平第一次体会到了晕车的痛,的确不好受,头痛欲裂,胃在翻江倒海,唾液在不停分泌,额头挂满冷汗。最后到达的时候,她整个人都是虚脱的。
车在县医院正门外停下,陈思秋下了车来不及缓缓就直奔医院。
“姐,这儿!”刚走进医院大厅,妹妹就叫住了她。
“姐,你终于来了。”妹妹一看到她,竟红了眼睛,撇撇嘴,抱住了她,一副委屈又害怕的样子。
陈思秋抱了抱妹妹,问她: “奶奶现在怎么样了?”
“没事儿,医生已经处理了伤口,幸好没伤到骨头,我还害怕脑震荡呢,而且奶奶年纪大了,真的给我吓死了,幸好现在做了其他检查也没问题,医生说输完液观察一下就可以出院了。”陈思秋听完松了一口气,等两人到病房时,奶奶正吃着一根香蕉。妈妈也坐在一旁,脸上敷着冰袋。
“哎呦,我都说了没啥大事,不用叫你,你这来回跑不方便,还上班呢。”奶奶见到陈思秋一边抱怨一边高兴得眼睛都笑成了一条缝。
“奶奶,你看看你头上的纱布,这还不是大事啊,而且今天是周六我也不上班,奶奶你现在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哪里不舒服?”陈思秋握着奶奶的手,粗糙,温暖,一如从前,不禁鼻子一酸。她从小跟着奶奶长大,奶奶的这双手牵着她走过雨天,走过漆黑的夜路,走过迷茫的青春。
奶奶拍了拍她的手,说道: “没啥事,吊完这两瓶药就可以回去了,别担心啊。”
陈思秋关心则乱,跑去跟医生护士了解了情况,询问了一些注意事项,才真的放下心来。
从医生那儿回到病房,陈思秋注意到妈妈脸上脸上还在敷着冰块,她忙问: “妈,你脸怎么样?”
妈妈受宠若惊似地看了她一眼,笑着说: “没事儿,就是肿了一点,一会儿就好了。”
陈思秋点点头,没再说话。妈妈看着她,突然心里一酸,这么多年过去,女儿都已经这么大了都毕了业开始上班了。从小到大,她陪过这孩子的次数屈指可数,几乎只有过年那几天,她在外拼命打工挣钱,时间匆匆而过,她已经错过陪伴孩子成长的机会。
当年生下思秋,刚坐完月子,就把孩子甩给她奶奶,他们夫妻二人外出打工。后来有了妹妹立夏,也只在家呆了一年,这姐妹俩都是她奶奶一手带大的。那会儿日子苦,一门心思只想着怎么挣钱。现在看着孩子和自己始终隔着一道距离,想去弥补什么也无计可施。
“爸又去哪儿了?”陈立夏突然问道。
奶奶哼了一声: “谁知道那个畜生又去了哪里,估计又跑去哪里发酒疯去了。”
陈立夏低着头小声说: “我真的服了我爸了,一喝酒就不像个人,从小到大,都是这样。”
陈爸爸发酒疯这样的事,在他们家早已习以为常,在陈立夏的记忆里,自她记事起,父亲时不时就会发酒疯,亲则谩骂,重则动手,他们一家从妈妈到姐姐到她都没躲过,除了弟弟,爸爸对弟弟连批评都很少。弟弟在县里的重点初中,他们管理严格,周末都会补课,爸爸很骄傲,时不时就要炫耀他儿子的成绩。
今天这事,也是爸爸昨晚一夜未归,早上带着一身酒气回到家,一言不合就和妈妈争吵,最后竟打了起来,陈立夏和奶奶过去阻止,奶奶被爸爸不小心推倒头撞到了地上,后脑勺那块儿撞到刚刚被爸爸打碎的碎碗片上,一时流了不少血。
陈思秋看了看妹妹,看她依旧低着头,立夏从小就爱哭,每次爸爸喝酒她都会躲进她怀里,小声地抽泣,小小的肩膀一抖一抖的。有天,妹妹对她说: “姐姐你不害怕吗?你不想哭吗?姐姐,我害怕,我忍不住想哭。”她告诉妹妹,她不害怕。其实她撒谎了,她没有不害怕,也不是不想哭,只是比妹妹更早一点知道哭得再大声也没用。
后来有了弟弟,爸爸喝醉发酒疯的次数减少了一些,算是难得的清净。爸爸有重男轻女的思想,比起她和妹妹,总是更关心弟弟,为弟弟谋划得更多。其实妈妈也是,只是她很少发表自己的意见。其实奶奶也是,只是奶奶是真的很疼爱她。家人是这样,社会也是这样,有些东西从古到今好像变了其实没变。
奶奶输完液,爸爸终于出现,身上的酒气未散干净。他看到陈思秋,说了句: “思秋回来了?”
陈思秋点点头,随口说一句: “酒醒了吗?在外面呆了这么久。”
他看了一眼奶奶,奶奶没理他,又悻悻说了一句: “醒了醒了,以后再也不喝这么多了,主要是昨天,老张他……”
没人好奇他和谁喝酒,怎么喝的酒,他又悻悻地闭了嘴。
晚上陈思秋姐妹俩包揽了做饭,做了一大桌子菜,奶奶一直笑呵呵的心情很好,妈妈也笑着说终于不是她来忙活做饭,只用安安心心等着吃就好,爸爸则一声不吭的自己吃着饭,因为也没人理他,自己也知道有错。
“秋秋,最近工作忙不忙啊?”吃完饭,奶奶拉着陈思秋在房间里说话。
“挺忙的,但也还应付得过来。”陈思秋说。
“你和小赵怎么样?”终于还是来了,陈思秋这样想。
“奶奶,我们分了。”陈思秋顿了顿,笑了一声: “早上刚分的。”
“啊……”奶奶愣了愣,一时无话。
陈思秋和赵萧声是高中同学,大学在同一座城市,大一正式在一起,今年是他们在一起的第五年。双方父母都知道,两个人不急着结婚,父母也没怎么催,孩子刚毕业,想着过两年工作稳定了再结婚也是可以的,只是没想到,就分了手。
奶奶也没多问,只拍拍她的手,说: “没事儿,分了就分了,以后还有更好的。”
陈思秋很感谢奶奶没有问为什么,为什么分手?发生了什么?是谁提的?等等。她害怕这样的疑问,因为她自己也不知道。或许不该说不知道,一切其实都有迹可循。一切好像不可思议又理所当然地发生了,发生了,她就接受了,从小到大,她最擅长的就是接受。
陈思秋觉得,她应该很难再爱上一个人了,或者说,哪怕是对赵萧声,她也没有很爱,如果很爱,赵萧声为什么会感受不到呢?她就是这样一个人,她甚至觉得她连自己都不爱,陈思秋这样想。
“奶奶,一个人长大了就一定要结婚,生子,是吗?”陈思秋突然说了这样一句。
奶奶笑了笑,说道: “人长大了不就应该这样嘛?啊呀,不要难过,分了就分,我们秋秋这么漂亮,以后会遇到更好的,啊。”
应该。
应该比一定温和,也比一定致命。
“奶奶,其实我和赵萧声在一起,我喜欢他,但我知道我们总会分开,这一天总会来的。我就是觉得,总是会分开的,人总会变的。”可能是今天一路奔波有点累,也可能是她能这样推心置腹说话的人不多,也可能是从小到大奶奶总是温柔待她,陈思秋没控制好情绪。
奶奶也只当她是刚失恋,情绪不好,忙着哄她,没多想她话里的话。当多年后看着躺在医院瘦得不成样子的陈思秋,她恍然想起这天,这个晚上,她这个从小不爱说话,很小流泪,早已独当一面的孙女在她怀里低声哭泣。
第二天,陈思秋去了趟老房子那儿转了转。老房子不大,盖的是老式的瓦片,那种瓦片现在已经停产了。刚上初中那会儿搬到了现在的这个房子,老房子那边就很少去过了。陈思秋小时候在老房子屋后种了一棵小树苗,天天给它浇水,盼着它快快长大。现在老房子这儿人都进不去了,脚都没地方放,周围长满了杂草,老房子已经塌掉了一半,显得破败,却是野草们的狂欢。
那颗小树苗,或许已经长大,是现在众多树里的一棵,或许早已枯萎,销声匿迹在土里。
老房子封存着她一部分记忆,好的坏的,如今成了她熟悉又陌生的,不敢轻易靠近的地方。这些记忆,像塌了的墙,像还在苟延残喘的另一半,忘了没忘全,记也记不全。
如果有一天她死了,她希望葬在这里。
最好是秋天,她喜欢秋天。秋天,叶子落了,花儿谢了,树在静静等待春天的到来。秋天,她出生在秋天。
“喂。”
“……喂。”
周一晚上,陈思秋打电话给赵萧声。自两人分手后第一次对话,隔着距离,隔着空间。
“你什么时候有时间,我来拿我的东西。”陈思秋说。
赵萧声提着的一口气彻底松了,就在刚刚,他甚至有那么一丝希望,希望她说她不想分手。他在心里自嘲地笑了。
“好,我现在在家,你过来吧。”他说。
陈思秋到了之后发现她的东西他早就已经帮她收好了,她直接拿走就可以了,如果她不来拿,他随手就可以扔进垃圾桶里。
“秋秋,你要幸福啊。”赵萧声在身后说了一句,最后一个啊字,带着不可忽视的颤抖。
五年。
她为什么看起来毫不留念。赵萧声的心止不住的痛。
这时,陈思秋突然回头抱住了他,她说: “赵萧声,祝你永远恣意潇洒,祝你未来得偿所愿。”
这天晚上,赵萧声在酒吧买醉。无数回忆涌上心头,他从高中就喜欢着陈思秋,这么多年来只喜欢过她一个人。她那么那么喜欢的一个人,最终还是逃不过分离。
他痛心,他不甘心,他不知道该怪谁。
“嗨,帅哥!”一个打扮精致的女生出现在他面前,赵萧声没搭理他。
那女生笑了一声: “帅哥,你不记得我了?我可忘不了你呢。居然能在这儿遇见你,真是太惊喜了。”
赵萧声这才回头,仔细看了看她,一些画面突然出现,是什么时候的事呢?好像是几个月前的事了,他曾经强迫自己忘得一干二净,也以为自己做到了,可是做过的事就会留下痕迹,擦不掉,忘不掉。
赵萧声怔愣在那儿,忘了呼吸。女生贴了过来,浓厚的香水味冲进他的鼻腔,强烈的恶心感翻涌而来,他狼狈地逃开。
“啊……”赵萧声在厕所奔溃大哭。他的心里突然产生一个疑问,如果她知道了他背叛了她,她还会不会希望他恣意潇洒,希望他得偿所愿。
其实,这段感情,说不清楚谁亏欠谁多一点,但谁也没比谁真的用情至深。爱过,是真的,失望也真实存在,爱,更多是瞬间的。他们,一个爱在自我感动里,一个可能还学不会如何去爱。
陈思秋回到自己租的房子,洗了个澡,处理了一些工作,又看了会儿书,等她准备睡觉的时间已经一点多了。在床上辗转反侧半个小时,实在睡不着,她起来吃了颗药,才终于入眠。她这种状态持续差不多半年,医生说是焦虑,可她也不知道自己在焦虑什么,工作压力大但也承受范围内,只是一到晚上睡觉的时候,心里乱糟糟的,静不下来。
工作,工作,还是工作,时间如此流逝,在正式工作的第三年,陈思秋一个人把家里剩下的贷款还掉了,本金五六万,加上一些利息。钱不是太多,但对于一个刚毕业两三年的她来说,这基本上是她所有的积蓄。这两三年来,弟弟妹妹的生活费多数时候也是陈思秋在支付。爸爸夸她有本事,给他长脸了。妈妈和奶奶说工作不要太累了,挣了钱自己花,家里还有爸爸妈妈,不要省吃俭用委屈了自己。只有妹妹每次她给零花钱都说不要,自己还有。
在某些方面,她这个妹妹和她很像。
钱是很神奇的东西,总是能轻易掩盖一些矛盾,有了钱就有了话语权。从前在家里执掌话语权的爸爸,现在某些问题也会询问陈思秋的意见。所以那天,他跟陈思秋说去相亲,多大年纪了还一直困在一段感情里,要多接触一些人,陈思秋果断告诉他她不要相亲也没有困在谁那里的时候,他一时无法反驳。他甚至在自己这个女儿的眼睛里感受到一丝危机。直到那一刻,他才终于正视了她这个从小不曾关心过的女儿。
机缘巧合下,陈思秋认识了一个人。
她叫弋楠音。
她们第一次见面是在地铁上,当时两个人不小心相撞,陈思秋只匆匆道了歉就离开,都没看清楚对方什么样,转眼就忘了。弋楠音却不同,她是被陈思秋的眼睛吸引,只是匆匆一眼。
后来,再一次遇到,是在陈思秋小区楼下的超市。当时弋楠音惊喜地和她打招呼,原来她们竟住在同一个小区。但陈思秋一片茫然,经弋楠音提醒,也没想起来。
之后两个人相熟,多半也是因为弋楠音锲而不舍地靠近。陈思秋可以和很多人成为朋友,一起吃饭,一起聊天,但真正走进她心里的朋友很少很少,弋楠音算一个,哪怕她们只认识短短一年。弋楠音只在这个城市住了一年,陈思秋问她,下一站要去哪里,她说不知道。
弋楠音大陈思秋五岁,举手投足间却比陈思秋幼稚不少,她有陈思秋身上缺少的活力和生机。陈思秋曾对她说: “我觉得我的内心是一片荒芜。”
“可我在你的眼里看到的是旷野。”弋楠音笑着说: “第一次看到你的眼睛,我就再也忘不了。”
弋楠音说完,两个人都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什么是荒芜?什么又是旷野?答案仿佛呼之欲出,又仿佛一道无解的命题。
“当年我第一次离开家,第一次坐飞机,第一次在外一个人生活。我忐忑,我不安,我害怕,我每天都给妈妈打电话。后来,我回到家乡,记忆里的故乡熟悉中总透着无限的陌生。再后来,我把自己所有的积蓄都交到母亲手上,对她说我要往未知之处走,也许回来,也许永不归来,母亲颤抖着身体眼里满是不解。到如今,已过去了八年。我不曾有一刻想过回头,这就是我要的人生,我不要一眼就望到头的生命,我要未知的流浪的旅途。”弋楠音太擅长讲故事,或者说,她本事就是一场精彩的故事。
这样的人生,这样的选择,陈思秋不予置评,但这需要绝对强大的勇气。人生在世,多的是数不清的牵绊,几乎没有人可以只为自己而活。至少,陈思秋做不到。
弋楠音笑着说: “第一次看到你的眼睛,我很震撼,我看到从未见过的风景,在那短暂的,仓促的,你的一眼里。这对我而言是珍贵的收获,我希望于你也是。”
多年以来,陈思秋从不轻易开口那些压在她心里的东西,抛开外物附加不谈,她自己本身好像就有一种与生俱来的能力,不断往内往深处消磨自己消耗自己。在外物的加持下,她只会越陷越深。有太多东西困着她,她自己也是其中之一。
也许,只有弋楠音这样的人,才能读懂陈思秋身上包裹的层层枷锁。也许,她曾经也经历过这样的沉重。
“你知道吗?我到现在才明白,我渴望你这样的人生,但我绝对不会走上你这样的路,这就是一切的根源。”这话陈思秋是笑着说出来的,听哭的却是弋楠音。
也许太清楚了,反而才痛苦。
弋楠音的出现和离开,对于陈思秋的生活没有太大改变,她依旧那样活着,只是偶尔会想起弋楠音,想起她此时会在何处,想象她走的那条路有怎样的风貌。
不得不提的一点,家里的催婚开始愈演愈烈,犹如催命般令陈思秋感到窒息。可别说结婚,赵萧声过后,她连恋爱都再没谈过。倒不是说走不出上一段感情,仅仅是她不需要。陈思秋从很早以前就发现自己是个情感淡漠的人,她不需要一个人或者一段婚姻来给予她什么。可是真的那么绝对吗?可在她的内心深处,难道没有一份渴望?渴望是否会有那么一个人能让她不再坦荡的说自己不需要。也许有吧,但有或没有,结果不会改变。
奶奶和妈妈为她担忧: “一个人,到了一定年纪总会结婚,没有人陪伴,你一个人孤孤单单的,老了怎么办,生病了怎么办?”
爸爸在斥责她不懂事,说她不孝,走歪路等等无数雷同难听的话语。
时间久了,一些不相干的人也会发表一些闲言碎语,一个老大不小的人迟迟不结婚,成为那个少数人的时候总免不了被归为另类。
这些所有的所有,陈思秋都预料过。她能做出这样的选择,必然也能承受得起这样的结果。陈思秋从来就是这样一个人。
家里弟弟上高二了,平时很少给陈思秋打电话的爸爸给她打了电话。说弟弟在学校和人打架,把人打进医院,骨折了,现在要赔钱。陈思秋又给妈妈打了个电话,细问情况后给妈妈打了钱,然后抽空回了趟家,和弟弟聊了聊。
弟弟陈春阳其实有点怕这个姐姐,可能是因为她不轻易说话,和自己也不太亲近。
这次打架,是对方先对他出言不逊,又在厕所门口把他堵住,一气之下他先打了对方,他自己也挂了彩,好在对方伤得不算太严重 ,最后这件事以双方记过,陈春阳一方赔偿所有医疗费结束。其实他早就看不惯那个人,只是不想计较。他们之间矛盾的来源是那次他不小心撞见那个人欺负低年级的学生,他见义勇为了,对方就怀恨在心,此后也找过不少大大小小的麻烦。
“姐,对不起。”陈春阳低着头说。
陈思秋笑笑: “十七八岁的少年啊,总觉得拳头能解决一切问题,不爽了说出手就出手,掌握不好分寸,就容易一不小心酿成大错。”
“我没有打过架,但看过不少现场,有打的鼻青脸肿的,也有打的头破血流的。我不知道你们属于哪一种,不知道你有没有被愤怒冲昏了头,不知道你是否掌握了手下的轻重和分寸,更不知道以后再有这样的情况你是会更加愤怒还是更加懦弱。但是春阳,你自己知道吗?这次你是受了轻伤,那若是反过来呢?”在陈春阳的记忆力,他的这个姐姐从未一次性说过这么多话。他原本想着快速挨过这一顿批评,但此刻忍不住抬起头认真听了起来。此刻,他也不确定自己当时有没有昏了头,假如没有同学老师及时赶来,事情会不会就不这么简单,他甚至不敢细想。
“春阳,明年你就十八岁了,是真正的大人了,上了大学,又是一番新的天地。我们姐弟俩很少这样坐在一块儿说说话,小时候我们在奶奶身边,你跟着爸爸妈妈多一些,时间悄然而过,如今我们多多少少也有了些代沟,但无论任何事,你若想说,作为姐姐我一定认真听。还有,爸爸妈妈很爱你。”陈思秋如是说。
多年以后陈春阳回想起来,这大概是他和他的这个姐姐最长的一次对话。从前隔着空间,后来隔着时间。
听到陈思秋说的最后一句话,他心里却隐隐地难受。是啊,他怎么不知道爸爸妈妈很爱他,可那么爱他,有时也让他觉得喘不过气。
陈春阳高考结束,考上了一所不错的大学,陈家大摆宴席,这是陈思秋和陈立夏都没有过的待遇。
那天,陈思秋趁休息日回了趟家,弟弟妹妹都不在家,爸爸也出门了,陈思秋亲手给奶奶和妈妈做了一桌子菜。晚上爸爸带着一身酒气回到家,看到陈思秋开口就是一句: “你回来了,给我拿点钱,今天打牌,运气太差了。”
“你拿钱就是要打牌?”陈思秋质问道。
爸爸一听就不乐意了,大声喊道: “你是我女儿,我养大的,我问你要点钱花你还不高兴了?”
陈思秋不想搭理他,不再说话。
妈妈接过话头,说道: “你以为孩子挣点钱容易呢,一天天喝酒打牌,孩子好不容易回趟家你又吼。”
爸爸不知被哪句话刺激了,扬起手就要打妈妈,被陈思秋拦下,奶奶也站了起来,喊了一声爸爸的名字。
爸爸指着妈妈的鼻子,看了看陈思秋,说: “你看看你养的好女儿,一把年纪不肯结婚,知道的是她不想,不知道的以为她有什么毛病,你还拿她当宝贝,我面子都被她丢尽了。”
“你说什么呢?”奶奶喊道。
陈思秋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爸?”
爸爸发完一通怒,摇摇晃晃坐下来,对陈思秋说: “赶紧给我转一万块钱。”
“爸,我十岁的时候有次感冒,妈叫你去给我买感冒药,那天你很晚才回来,回来的时候手里只带了你给弟弟买的零食。”陈思秋突然感到一丝疲惫,她深吸了一口气,又说: “这么多年,爸,你对妈妈,对妹妹,对我,对这个家,尽的只有责任没有爱。到如今,你连这份责任也不想尽了吗?”
她的这句话说完,在场的人全都愣住了,奶奶看了陈思秋一眼轻轻叹了口气,妈妈低着头没说话,爸爸更是锁着眉看着她,顿时酒也醒了大半。
他沉默了,这场争吵以沉默收场。
又是一年深秋,小区里面有一棵很大的银杏树,叶子正一片片掉落,铺了满地。遇过的人,少有不拿起手机拍照的,陈思秋算着少数人中的一个。她常常是伫立半晌,又低头赶路。
在这样一个灿烂的深秋季节,陈思秋时好时坏的失眠突然加重,依靠药物度过了一个月,她就放弃了,不想再依赖药物麻痹自己。连续一个多月,她闭着眼睛清醒着到天亮。
再次能够入眠,却已是在医院里。
她看到了她的奶奶,真的老了太多太多,路都快走不稳,却为了她一路奔波,她忍不住泪流满面。
奶奶看着消瘦的她,就那么孤单的躺在病床上,同样忍不住泪目。
在医院的那段日子,陈思秋每天看着冰冷的液体顺着血管进入她的身体,终于感受到失踪已久的睡眠在慢慢回笼。
在她出院那天,陈思秋只叫了妹妹来接她。在医院楼下,猝不及防地碰到了赵萧声。
迎面撞上了,也不好装作看不见,陈思秋先打破沉默,道: “好久不见。”
赵萧声问: “你生病了吗?”
“嗯,小毛病,已经没事了。”陈思秋说。
“……那再见。”
“再见。”
一场对话匆促结束,对话的人皆有些心力交瘁。这么多年,没想到是以这样的方式再相遇。
他出现在这个医院,是因为他的女儿在这个医院住院,今年三岁了。她没有问,他也没有说。
这么多年过去,他依然觉得心痛。只是这份心痛,在日月轮转间,像是存在于另一时空的烟花,猛然想起,短暂的绚丽,短暂的想念,短暂的心痛。
“姐,你们为什么会分手啊?”陈立夏问。
陈思秋想了想,说: “不合适就分了。”
陈立夏点了点头。可不合适为什么能在一起五六年。
日子一天一天的过,在繁忙的工作里,时间过得挺快。在一个很平常的日子,陈思秋吃过午饭,准备短暂休息一会儿,刚想眯一会儿,感觉心有点微微刺痛,眯也眯不着,干脆继续工作。陈思秋有点担心自己的老毛病,害怕又出现失眠,好久没犯过了。
下了班回到家,陈思秋照例看了会儿书,准备写点东西的时候,接到了妈妈的电话: “秋秋,你快回家,你奶奶不好了……”
陈思秋赶到家,赶上了奶奶的最后一面,奶奶对他们说: “我这一生活也活够了,也没有了遗憾,不要为我难过。”
最后,奶奶紧紧拉着陈思秋的手,千言万语汇成一句: “秋秋啊,好孩子,你要好好的。”
陈思秋原以为她可以坦然面对一切生死,可当看着奶奶在自己怀里一点一点失去温度,她发现她错的离谱。
从今往后,她再也没有奶奶了。
陈立夏大学毕业后回到县城工作,没过多久结了婚,和自己的初恋,从高中到大学,从校园到社会,从校服到婚纱,也算是多少人都羡慕不过来的感情。
弟弟也很快就大学毕业了,考了研,准备继续升学。
时间过得很快,寒来暑往,万物在生长、凋落,周而复始,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陈思秋三十岁那年,辞掉了工作,算是她按部就班的人生里偶然的一次冲动。她并没有想好辞职之后做什么,只是在那个强烈的想法萌生之后,很快就做出了决定。
她开始到处走,到处看。辞职了大概有一个月她才开始动笔,准备写点什么。
那天午后,春风和煦,阳光洒在三楼图书馆的窗户上,她停在书架前,光从她身后照进来,时间静止,她美得仿佛从光中走来的人。林深就是在那一刻遇见了她。
“hi,你好,我叫林深。”他主动靠近她。
“你好,陈思秋。”她淡淡地回。
一句简单的对话,也让他欣喜万分。他们的第一次相遇以这句对话开始也以这句对话结束,因为陈思秋看起来不是很想搭理他,他也略微有些尴尬。
在图书馆守了三次,他才再次等到她,这一次终于要到了微信。
越和她多说一句话,越多了解她一点,他就越被对方吸引。活了快三十年,林深第一次有这样的体会。
“听说漫花公园的樱花开了,很漂亮,要不要一起去看看。”林深在微信跟陈思秋说。
“什么时候?”陈思秋问。
“这周六怎么样?”林深拿着手机激动得快跳起来。
“OK。”陈思秋回。
后来,他们时不时会在一块儿吃饭,偶尔也看看电影。迟顿如陈思秋,竟看不出来他对她的心思。直到那天,他郑重地和她告白,看得出来他花了很大的心思,可陈思秋拒绝了他。
在他没有开口之前,陈思秋都只当他是谈得来的朋友,仅此而已,她给不了他要的回应。
但林深却并没有因此放弃。
他追了陈思秋追了一年多,一年多,他从二十多岁步入了三十岁。一年多,他退掉父母介绍的一个又一个相亲。一年多,他心心念念,满心满眼都只有一个人。
可错付的情得不到回应。陈思秋犹如一块顽石,怎么敲也敲不开她的心,他在门口兢兢业业逗留了好久,最终惨淡收场。
那天,陈思秋哭着抱住他,对他说,她没有办法,她就是这样一个人,不值得谁对她用情至深。
只是,他并不知道,除了在奶奶面前,陈思秋从未在任何人前面泪流满面。
只道,
“早知如此绊人心,何如当初莫相识。”
历时一年多,洋洋洒洒三十万字,陈思秋终于写完,故事封存,她停笔。写完这本后,她没有再写别的,又开始一个人到处走走停停。
某日清晨,光影斑驳,陈思秋从一场梦里醒来,一步一步走进一个迷雾深处,进去了就再没回来过。
陈立夏是第一个找到陈思秋的人,老房子这里早已荒芜,陈立夏在那一片荒芜里,看到了她的姐姐。她就那么躺在那里,没有痛苦,也没有呼吸。
她一生未婚,亦无儿女,于秋意正浓时,旧屋老树旁,留下遗书一封,享年三十五岁。
她终是如了愿。
……
陈思秋去世后,妹妹陈立夏整理她的旧物,一字一句读完她生前留下的几十万文字。在陈思秋去世后的第一个秋天,陈立夏将她的书拿到了出版社。
同年冬天,《枯》正式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