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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自跑来上海打拼的第三个年头，我又失业了。
上个月起，领导就开始给我布置几乎不可能完成的工作量，为此我不得不费尽心力，废寝忘食地去做。完成以后，又会被各种挑刺反复要求修改。
起初我以为他是想重用我，所以事先给我考验。但随着工作量不断增多，同事们开始对我敬而远之，还露出那种明哲保身的眼神。我才反应过来，领导是在逼我走。
何其高明的手段啊，简直高明到了残忍的地步。既能赶走不喜欢的下属，又不会弄脏自己的手。
最终，我带着失眠和精神衰弱，递上了辞职信。
抱着纸箱的手已经开始发累，走在街道从下往上看，夜空就是夹在两边高楼之间的一条漆黑的缝，苍白的月光就从那条缝中倾泄下来。人类在城市面前就像沙子一般渺小。
在一家商店的玻璃橱窗前，我看见自己的倒影，那面容已经完全不像刚来这座城时候意气风发的样子。我鼻子一酸，眼眶变得湿润，但因为周围还有行人，我紧咬下唇，借着疼痛把眼泪憋住。
来这里工作两年多，收入仅仅只能维持日常开销，钱几乎没有攒下来，职业生涯也毫无进展，更没有结交什么可以依靠的朋友。羁旅他乡的孤独就是如此吧。
年少气盛的日子到此结束，回出租屋好好睡一觉，明天坐车回老家种田，再也不要对大城市胡思乱想了。这样想着，我叹了一口气。
尽管每一次失业都努力硬撑起来，但这一次我终于低下脑袋，承认自己根本配不上这座城市……
路过我最常去的小酒吧，门口的木框黑板上用粉笔写着“七折”的字样，还画了一只简易的锥形高脚杯。文字和图案被彩灯一闪一闪地照着。
七折吗……反正明天就要走了，最后再喝一杯也好，最后一杯。
这是一家安静的清吧。里面并不大，除了吧台就是四张小圆桌，还有一个楼梯通向二楼的门，那扇门从来没有对客人打开过。整体采用暗色木质的装修风格，加上一些百合花的点缀，桌椅多有弧线结构，灯光昏黄。宛如魔女在森林中的小屋，典雅之中不失轻盈，
“欢迎光临，好久不见！”独自经营这家店的少年站在吧台里，一边擦杯子，一边微微鞠躬向我打招呼。
温柔的，神秘的，我所暗恋的少年。
细小的身板独自站在吧台里，总是文静谦和地微笑，礼貌地和来往的客人谈笑风生。白皙的双手用酒具进行各种花式表演，也不会弄出一点杂音。我不知道他是从哪里来的，如何学会这身精湛的手艺，为何怀有与他年龄远远不符的温和性格。
还记得之前有个晚上，那天也是失业，我坐在角落的椅子上，却不想喝酒，我害怕喝醉以后会哭。我最讨厌在别人面前哭了。少年坐在桌边，和我聊了好久，从生活中的琐事到最近的电影，直到我忘记了悲伤。他就像天使一样温柔耐心。
不过，他的温柔是对客人的，对任何客人都是这样，在美丽的少年眼中，我应该就像轻轻吹过的风一样，只是个过客吧。
今天是最后一杯了。想到以后就再也见不到他，我竟然有点难过。
我在吧台离门最近的位置坐下，少年顺手把我的纸箱抱住，愣了一下，然后帮我暂时放在柜台下面。
“真是有一段时间没看见你了呐。”
“这几天工作很忙嘛……”
“今天也是‘教父’么？”少年望着我的眼睛。
我垂着头，挤出笑容，“嗯……也好。”从一而终也好。
教父么，真是讽刺啊。
最初喜欢上教父这种酒，就是因为它帅气的名字，和那部美国黑帮电影同名，象征着财富和权力。
在很小的时候，在老家的乡野里奔跑的时候，我望见城市来的孩子们踩着滑板车，就心头苦闷，憎恨那踩着滑板车的人为什么不是我。
我渴望着那些别人生来就拥有的幸福。为此刻苦读书，勤奋工作，努力向着更远更高的地方。但走得越远，身边的亲朋好友就越少，爬得越高，就越发感受到自己的平庸。
从学校毕业后我毫不犹豫地跳上火车，来到这个繁荣的城市，饱尝冷暖风波以后，我终于承认了自己的渺小。
事到如今才明白，我根本就没资格当什么“教父”。
少年把一块方冰放进玻璃杯中，轻轻搅动冰杯，用分酒器将苏格兰威士忌和杏仁甜酒倒入杯中，杯口吹入烟雾，最后用竹签穿好柠檬皮和樱桃放在上面。一杯晶莹剔透的教父酒。
两根白玉般的细指将杯子推到我面前。
“今天看起来有点不开心？”
“我又丢工作了。”我把唇搭在杯沿上小小地抿了一口，“有点苦……”
“听起来有点惨啊。”
“总是失业，太不幸啦。”
“那么和之前几次一样，今天这杯也算我请你好了。”
“嗯……如果是以前也许还好，不过今天我反而有些不好意思……毕竟今天是最后一杯。”
“最后一杯，是要戒酒吗？”
“打算回老家了。”
少年的语气放慢，声音也在变小，“诶……那可以给我带些土特产吗？”
“也许永远不会回来了。”
少年沉默了一会儿，望着天花板，“这样啊……”
苦酒入喉，意识就开始模糊，先前所说的“最后一杯”都已经抛在脑后，又点了一杯威士忌，然后眼花耳热，摇头晃脑。
“你不能再喝了，再喝下去的话会出乱子的。”少年的神色满是担忧，“如果是别的客人，我早就不准喝了……”
“诶嘿嘿，小瞧我吗……咕噜……别以为我付不起啊……”我趴在吧台上，脸红得像苹果，咧着嘴用手指戳他的脸，“我酒量大着呢……”
那天晚上后来的事情我什么都记不清了……
我在一个陌生的房间醒来，阳光透进窗户照得很亮堂，床头旁边的桌上放着笔记本电脑，桌子对面是书架，一半摆着书，一半是毛绒玩具。
“头好痛。”
“昨天晚上你在吧台跟前睡着了，花了好大力气才把你弄上来。”少坐在床边苦笑，“这里是二楼，因为家离得太远，我平时就住在这里。”
“对不起……给你添麻烦了，真是的，我一点都不喜欢自己喝醉的样子啊。”
“你一定饿了，我给你煮碗挂面。”
我还是第一次看到他穿酒保服以外的装束，宽松的衬衫睡衣，宽松的短裤。他的胳膊和双腿都光滑紧致，曲线优美。
在碗里准备好葱花和调料，将面条下锅，待煮好以后把面汤和面直接淋在调料上，然后收小火煮荷包蛋。一碗美味的清汤挂面。
“谢谢你。”汤的气味很香。
“老实说，我有点舍不得你走。”
“啊……我吗？”
“前两年刚接手这家店的时候，一切都不熟悉，几乎没有什么客人，店里冷冰冰的，那时候还是你经常来照顾我的生意，和我聊天，我才能坚持下来呢。”
“在这里没有什么亲戚朋友，心里有什么话也只能在酒吧里说了。”
“时间久了我才明白，生意这种事就像交朋友，比起吸引路人眼球，其实真正值得用心服务的就那么几个人，是你们这些常常光临的老顾客。”
“这么说也没错……”
“还记得那一次吗？有个客人喝完酒想逃单，我当时心知肚明，却不敢吭气，还是你在门口拦住他的呢。”
“这个嘛，当时有点酒劲，看到别人想不花钱就喝我花了钱才能得到的东西，于是就生气了……”我低着脑袋看看碗里的汤，竟然有点羞赧，因为我当时的行为并不是出于什么高尚的动机。
“那时候我才明白，做生意要有底线，有些时候一定要拿出强硬的态度来。”
我没想到少年居然还记得那么多我已经淡忘了的事情，原来我在他心中的地位并没有我想得那么可有可无。
“多谢款待。”我吃完面条，拿起纸巾擦嘴。
“你真的让我感悟到很多东西……多亏了你，我才能忍住这漫长的寂寞。”
“漫长的寂寞？”
“是啊，等刚开始接手店铺的热情消退后，剩下的就是日复一日重复的工作、算账，使出浑身本事招待客人们，有时候还要面对刁难。在生意中，我时不时就会感受到人心之中那种险恶。有很长一段时间，我甚至觉得烦躁和恐惧，想要逃避工作。每当黄昏临近，我就会紧张。”
“我还一直以为你得心应手呢。”
“多亏了你。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我开始期盼黄昏了，我站在吧台前擦杯子，时不时朝门口看看，想着你今天是否会来，期盼着今天也能见到你，想象你今天会带来什么有趣的话题，每天都是如此。只要这里门开着，你就可能会来，怀着这样的心情，我才坚持到了现在。”
“唉。”少年叹了口气，“你走以后，我估计要难受一阵子了。”
我真的没有想到，从前那些我以为微不足道的事情，在他眼里都那么珍贵动人。那些艰难走来的日子，回想起来才发现有那么多闪闪发光的地方。
就像教父这种酒一样，入口苦涩，回味甘甜。
“我也一样。”我抬起眼睛，发现他坐得离我很近，“在这座城市，只有你能让我感受的人间的温度。”
“所以，你走之前……再陪我一会儿吧。”
他攀着我的肩膀亲吻我的额头，纤细的双臂缠绕我的脖子。
“诶？”我愣住了。这种动作可不是普通关系的人会做出来的啊。
他撇过头，有些落寞地垂下双眼，“我不想留下遗憾。”
原来如此。因为不想留下遗憾啊。我抱住他的脑袋，手指揉进他顺滑的发丝之间。我也一样不想留下遗憾。
我的手渐渐放松，伸进他的衬衣滑向他的后背，摸到那一根根整齐平润的肋骨，顺着脊背向下，就越发温热。
在衣服的包裹中，我们的身体扭来扭去，很快面露羞红，眼色迷离，他那醉人的吸引力如火焰般叮咬我的心脏。
少年看起来紧致硬朗，拥抱起来却柔软富有弹性。我总能感受到他精美皮囊下骨骼带来的凹凸。如同隔着糖纸摸到里面的糖果。
他就像一只猫，浑身上下带有一种灵性的热情。我们都忘记了时间，抛弃了意识，完全跟着身体的感觉走。喝了很多酒，做了不少游戏，不知疲倦地探索彼此，不知不觉就达到极乐，双双瘫倒在对方身上……
能做的都做完后，我终于是该走了。
少年跟着来到车站为我送行，我们紧紧挽着彼此的手，迟迟不愿松开，可时间已经不多，工作人员在催，我必须踏上车厢，离开这伤心之地。
带着行李到我的座位，我打开车窗，看见我的少年还站在那里，轻轻向我摆手。
如此一别，还能再相见吗？就算在某个奇迹下能够重逢，我们还会想念着彼此吗。
车门关闭，提示音已经响起，还有五分钟就要发车了。
我向他做出挥别的手势，然后靠着靠背合上眼睛，不忍心再看下去。那些往日的记忆忽然涌现，净是那些令我伤心的人和事。
领导们施加压力时的神色，同事们冷漠的眼神。然后又想起学生时代那些对我百般讥讽的人，那些视我如草芥的人们。
是呀，正是因为不甘心，正是因为不想和别人一样，正是因为想让那些人都对我刮目相看，所以我才咬牙走到今天……
可事到如今，我终于放下了这些执念。这些不甘也只能化作苦酒咽进肚中，独自消化了。
接着，我记起儿时的时光，老家的田野里，那个平静的午后，我拨开庄稼来到路上，看到城里回来的孩子们穿着鲜艳夺目的衣服，踩着滑板车，嗖地从眼前掠过，带起一阵惊风。
心里愈发酸涩，眼角竟挤出一滴泪花。在那金黄色的记忆中，我孤身一人站在乡间的小路上，呆呆地站了好久。
突然，一股不可名状的力量开始催动我的想象，在那冰冷的记忆里加入了一些梦幻的色彩。我看到地平线上出现一个人影，他身穿漂亮的衣服，踩着滑板车朝我奔来……是我的那个少年。
我猛然张开双眼，眼泪哗地落下，视线已经模糊，我急忙起身，抄起行李就跑起来。
“开门！开门！把门开开！”我找到乘务员，央求他把门打开。这是第一次在别人面前落泪。
如果说过去的我是在为了出人头地而奔波的话，那么现在的我，已经找到了真正想要为之付出的存在，一个具体的，有温度的，真真切切存活在这个世上的存在。
车门缓缓打开，我冲下去，看见我的少年面露惊诧。我将行李丢到一边，将他紧紧抱在怀里，再也不肯松手。
“诶……诶？”
“我会再去找工作，我要留下来，我要留在你身边，我还要找你喝酒，我……”
车站的四周没有什么高楼，从下往上望去，没有什么夹缝，蓝天辽阔，阳光明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