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霞客
今晨读了杜甫的《赠卫八处士》。这其实是一首极好的诗,但我在前几年才读到。因为从小学到大学的课本中,都没有选这首诗。那时候我甚至觉得,大概最好的诗都被选到课本中了吧?不然为什么那么多专家不选那些没选的诗呢?后来才发现,所谓“精选”,不过是按照编辑们的眼光在选择而已,而且特别是课本,数量必定极其有限,所以必定导致大量好诗不能入选。
所以大概很多极好的诗,很多人是一辈子也不会听闻了。因为离开了课本和考试,他们便不怎么读书,更不会读诗了。
于是又想到,我是在离开学校好几年后,才听说了《弟子规》这本书。而“四书五经”、《老子》、《庄子》这些以前所有中国读书人都要读的滚瓜烂熟的经典中的经典,好书中的好书,上学时都不过是考试时要填的一个名词而已。最多也就选读冰山一角,还会被告知,里面充满了奴性与糟粕,一不小心就可能吸食了精神鸦片。
此诗一开篇便令人惊异——“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 人生总是聚少离多,很多朋友一别就难再重逢的情形,就像天上的参星和商星一样,参星出来,商星就休息,商星出来,参星又该休息了……何时重逢?遥遥无期。多贴切的比喻啊!也因此,每一次挚友间的久别重逢,才总是令人感动。
而此诗最触动我心的,乃是“少壮能几时,鬓发各已苍。访旧半为鬼,惊呼热衷肠。焉知二十载,重上君子堂。昔别君未婚,儿女忽成行”这几句。
这老朋友跟他关系够铁,一别二十年,重逢还能情意如故,有诗为证——“夜雨剪春韭,新炊间黄粱。主称会面难,一举累十觞。十觞亦不醉,感子故意长”。然而欢聚总恨短,转眼便又将“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了。从此继续各奔命运、杳无音讯、不知生死、各保平安的生活。
是呵,世事两茫茫,各自保平安罢。 《红楼梦》里探春远嫁时,也有一首《分骨肉》,专道这生离死别之残酷,不过写的更入骨髓,更通天意,诗云: 一帆风雨路三千,把骨肉家园齐来抛闪。恐哭损残年,告爹娘,休把儿悬念。自古穷通皆有定,离合岂无缘?从今分两地,各自保平安。奴去也,莫牵连。
儿时总见女子出嫁时,父母竟会不停的抹眼泪,甚至惹的新娘子也会哭起来。我家邻居一位姐姐出嫁时,母亲已去世多年。父亲又不甚管事,主要是她哥哥将她带大。婚礼也主要由哥哥操办。在那位姐姐穿红戴绿,光彩照人,即将出嫁时,我竟看到她哥哥(也是看着我长大的邻家大哥)——一位勤勉坚毅的铮铮铁汉,竟也忍不住当着众人泪花迸溅了。然后那姐姐也抹了几把眼泪,才随众人远去……那时我是不大理解这眼泪的,此刻却早已深深明白了。
我从小是奶奶带大的。15岁的时候第一次远离故乡,南下深圳打工。已经走到了另一座山头,我回头一望,奶奶还伫立在村口一个屋顶上张望。而人已经模糊成了一个小黑点。
我是和两个亲戚一道,从县城坐长途客车南下的。在候车大厅看到一排严禁酒驾的安全警示宣传图片,其中许多惨烈车祸的图片,看的我毛骨悚然。一路上在深深的黑夜,我们的大巴车如蚂蚁一样在深山巨壑之间爬行,而我们则浑如蚂蚁脚上的一粒尘埃而已。我一边为终于可以远走高飞去看看外面的世界而激动不已,一边忍不住胡思乱想: 万一司机打个盹什么的,岂不一车人都将瞬间冲入悬崖,惨死他乡?若真如此,奶奶可怎么接受的了额?……
奶奶和爷爷一共三个儿子,阴差阳错,淳朴勤奋的老大和天资聪颖的老二都在十岁左右便相继夭折了。从此奶奶便因伤心过度,患上了心脏病。这个病不能生气,一生气就心口痛。然而硕果仅存的儿子却是我爸,这个最小的儿子思维略有些迟缓倔犟,性情越发的懒惰古怪,好似专为惹她生气而生。
因为这重重的原因,在那整个一年多的时光里,我都很想念与担忧于那个屋顶上的小黑点。又因为那个挥之不去的小黑点,到了第二年腊月的时候,我就无以复加的归心似箭了。我是在夏天时就跟奶奶电话里信誓旦旦了,说一定会回家过年。结果因为赶货,老板怎么也不批假。辞职妈妈又不让。一想到家里那个模糊的小黑点还在翘首以盼,我就急得泪如雨下,竟在老板的办公室呜呜大哭起来了。那时候每天上班十四个小时,早晨七点起床,干到晚上十一点才下班,每周只有周日晚上不加班。甚至很多时候周日晚上还赶货。但是再辛苦,我也没流过一滴眼泪。但是对奶奶的思念与担忧,却是我内心最柔弱的部分。每次打电话,她都说身体还好,可是我无比清楚,我是一年比一年长得更高,她却一年比一年老的更快。
然而终究没能年前回去。新年快过一半,我才和母亲赶回老家,全家团聚过了个年。然而后来我才发现,其实能够如此,已经是多么的幸福了呢。而此前,我们一家四口已经四年不曾全家团聚了。我刚读初一时,为了给我挣学费和补贴家用,妈妈就不得不孤身一人,南下打工。而我也没能给妈妈争气,读了三年初中,竟连全县最差的高中也没考上。最后都开学了,才再次交了2000元高价去读了一所最差的高中。小升初也是没考上重点,在乡中学读了一学期,才托关系转学到了区重点中学就读的。而且那时也交了2000元高价,钱也是在外打工的妈妈出的。那是妈妈的月薪也就四五百,2000元得存半年。每天也是工作十几个小时,节省得不能再节省。然而我仍是状态一路下滑,在最差的高中第一学期都没念完,就实在不想再这样混下去了,又感觉当时的状态就像一个巨大的漩涡,我根本已经无力挣脱,只剩下无尽的沉沦,看不到半点希望。于是只好决意辍学,换片新天地,重振新气象。
于是回家半个月后,就决定南下打工,踏上了妈妈工厂打工的老路。但我从此像忽然换了个人,在所有同龄工友中成了最听话、最勤奋、最让家长放心的孩子。其他很多工友所有工资两周花光,然后找父母要钱花。我是第一时间上交全部工资,然后只回拿一点零用钱。我和妈妈在深圳,一起过了一年半。起初在不同的厂,每周周日晚聚一次,后来我转到了她们厂,天天在一起。在别的孩子最叛逆的年纪,我却与妈妈的关系最融洽。最多偶尔拌拌嘴,竟从未争吵一次。
然而欢聚的表象下,却是我的身体越来越差,三天两头就要请假看病。到后来一有空,没有不跑医院诊所看病抓药的。到第二年夏天,我的身体就彻底垮掉了,完全无法上班,必须回家调养。
至今犹记,妈妈在长途车站的烈日下,目送我缓缓离开了车站,久久的挥手与我作别的样子。一如我五年前那个秋天的早晨,在镇上目送她上车,再久久的挥手,送她缓缓的离开家乡。只不过此时送我的妈妈两手空空,车里的我拿着妈妈买的食物——一袋苹果和饮料,而当年南下时车里的妈妈也是两手空空,车外挥手的我也是一手提了妈妈给我买的食物——两个热腾腾的肉包子。
本来说好调养到秋天气温变凉,我就回深圳的。结果我却忽然脑子开窍,想读高中,想上大学了。于是又打电话寻求妈妈的支持。妈妈只是平静中略带惊喜的说,我愿意读,她就愿意送,选择了回去,就争取读出个名堂来,切勿再如之前那般厮混。于是九月到来,我又花了妈妈2000元钱,找了一所还不错的农村高中,重新回到了学校。
然后我就逆袭了,第一次月测便考了班上第四名,年级第六名。一年后分了文理科,更是长期稳坐年级文科第一名。整个高中,在学业上都一路顺风,意气风发。
然而妈妈却和奶奶一样,一年更比一年迅速的老去了。再次见到妈妈,已是高三最后冲刺阶段了。奶奶病危,妈妈回来照看奶奶,顺便来学校看望我。我看到妈妈的牙齿掉了好几颗,说话竟有些漏风了。还有那越发瘦小的身躯和越发斑白的双鬓,心里酸酸的,很是心疼。
照看了大半个月,奶奶身体基本恢复了正常,妈妈又匆匆赶回了深圳。而我在学校备战高考,竟不知是哪天离开的。离开前夕,刚好发生了汶川大地震,不过幸好我们那里离震源很远,只是大地和房屋摇晃了一番,并未造成人员伤亡和经济损失。
后来的这些年,和母亲也是聚多离少。而此刻,我们又是已有一年半没见面了。长年隔山隔水,千里万里。至于我奶奶,已经驾鹤西去,八年有余了。
后来的这些年,我常年外在。过一阵竟听说某表叔年级轻轻,忽然患了癌症晚期,倾家荡产治疗无效之后,就撒手人寰了。而我对他的记忆,还停留在某年某日一大清早,他早餐也没来得及吃就开摩托送我和妈妈到镇上坐车回深圳时的情景。那是个多么爱笑的人呵!可后来回去时,就只见一座冷冷的坟墓了。忽而又听说看着我们一帮孩子长大的四奶奶也去世了。没过多久,又听说五爷爷也走了。然后几个儿女都在南方打工,便把五奶奶接到沿海带孙子享清福去了……
然后就是上个月和妈妈电话里讨论要不要回老家盖房子的事情,忽然又听说,老家那个小小的农村集市上,大家都去城里买房了。平日里总冷冷清清,没剩几户人家了。
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红尘梦一场,何处是故乡?
2017.11.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