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6月8号下午,身为监考老师的我来到考场大门口,看到一张张翘首以待的家长的面孔,我的思绪一下回到了1983年7月9号那天下午。
当天,走出高考考场的我和同考场的同学边走边对着答案,突然,一个行色匆匆的考生撞了我一下。我随意地一抬头,朝他奔跑的方向看去,我的心紧了一下,目光凝住了,腿似灌了铅一样沉重挪不动。同学惊奇地问:“你咋的了?”我流着泪说:“我爸爸来了。”“在哪儿?”我用手指着等候在人群里张望着的父亲“那儿。”“那你还站着干什么?”我没和同学告别,穿过人流向父亲跑去。
当距父亲大约三四米远时,父亲看到了我,举着他那苍老粗糙又结实有力的手一个劲地向我招手。我挤过人群来到父亲的身边,看到满头大汗、衣服已被汗水浸湿的老父亲,惊讶又心疼地问:“爸,你是咋来的?”“走路来的。”“这么远的路,50多里,你走路来的,我还以为你是搭便车来的(因为,在我的记忆中,父亲经常搭乘当年行驶在我们家对面公路上的大卡车)。爸,你已经快60岁了,你让我多心疼多担心。”“还早,我今年才57,别担心我,我的身体结实得很。”
别人家的父亲如果是57岁了,都是享福的年龄了,但我的父亲还在为我们奔波劳碌,但他却一点没意识到自己年老了,一个“才”字让我突然哽住了!
随父亲挤出人群,父亲一个趔趄被路上的一个小石头绊了一下,他用右脚将那小石头踢出路面时,我看到了父亲右裤管脚弯处已被渗出的血脓的混合物浸湿了,我既心疼又难受。
因为,在我还没有出生之前,家里遭受了一场无情的大火,为了救下家里当时值钱的一只羊,父亲不顾家人的劝阻执意钻进熊熊大火中,羊是被牵出来了,可父亲却被烧成了一个火人,背部、两只上手臂还有右腿被大火烧脱了皮。
在外公的资助下,在医术高明医生的救治下,父亲的命虽保住了,却落下终身的残疾,背驼了,背上还有白色和肤色相间的块块不均匀的疤痕,右腿比左腿短些,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的,很是不方便。
生性要强的父亲,在一天上山干活时,发现走路总是比人慢,便用力一伸,刚治愈不久的右脚弯的皮肤裂了一个小口,虽然流着血,但不再落后于人,还兴奋地对身边的母亲说:“你看,我也走得快了。”不明真相的母亲回之以微笑。
当母亲知道真相后,一次又一次地劝说父亲上医院看一看,可父亲总是一句:“我都到阎王爷报过名了,阎王爷都不收我,我还怕啥。”只是在伤口有些干涩疼痛时,父亲才不舍地买一盒红霉素软膏抹抹,滋润滋润皮肤就算了事。
从此,父亲的右腿弯处常年流血,到我懂事时,父亲那小伤口已越来越大,还长出了“漏管”,流的不仅仅是血,还夹杂着脓液。
父亲带着这条病腿一个人辛劳,养着终年生病的母亲和年幼的我和妹妹。尤其是在改革开放的包产到户时,父亲年事已高,腿的病情也越发严重,一个人到淹过膝盖的水中插秧打谷,任凭污浊的泥浆水浸噬着他那流着血脓的伤口,他却从未在我们面前哀叹过。伤口实在是疼痛难忍时,就用滚烫的开水烫一烫,以此来麻木神经驱散疼痛,但他却总是表现出一副斗志昂扬、积极乐观、奋勇拼搏的样子。
在我的记忆里,只要是走亲串友,或是赶集,父亲永远穿着一条母亲给他缝制的黑色长裤,以防别人看见那血脓模糊的腿而嫌弃甚至遭来不明真相人的白眼。
父亲在家时,尽可能穿着短裤,只有到了极冷时,实在熬不过了才穿长裤。因为,母亲有病在身,不能沾冷水,他担心年幼的我和妹妹背着家人的衣服到距家一里之外的小河里洗衣服时不易将那因血脓浸湿又干硬的裤子洗干净,担心夏日我们花的时间长了中暑,冬日花的时间长被冻,甚至担心为他洗裤子花的时间长了耽误我们学习的时间。
尽管有许多的同乡人在他面前说风凉话:
“女孩子家的能识几个字就行了,送你的女儿读那么多书干吗?”
“你的女儿再优秀,长大了都要嫁人的,到时就成了别人的媳妇了,怕你能享到福?”
“解放后都几十年了,我们这队里还没出过一个吃国家粮的,难道你们家的女儿会开先例?”
父亲虽然是一个地地道道的老农民,但他摒弃世俗的观念,执意要送我们姐妹俩上学,而且还一门心思地想让我们姐妹俩考上学校,脱掉“农袍”,不再像他那样过着脸朝黄土地背朝天的日子。
我和父亲行走在人群里,父亲小心翼翼地问:“你考得怎样?”
我迷信又怯怯地回道:“只是一般吧。”“咋的?”“第一科考语文,进考场刚坐下,我拧下钢笔帽时,笔帽掉在地上,摔掉了最顶上的部分。”
看到我情绪有些低落,父亲却安慰道:“今年没考上,咱们复读,明年再考。”
看着父亲那苍老的面孔,想着父亲满身的伤痕,还有那长年流脓的腿,我流着泪对爸爸说:“爸,如果没有考上,我不想复读了。我回家帮你,给你减轻点儿负担,你一个人太辛苦了。”
父亲停住了脚步,面对我正色说道:“读!给我好好地读!我不怕辛苦,只要你和妹妹有出息,再辛苦都值。”
我什么也没说,流泪点着头。
“以后再不能说不读书的事,听到没,走,回家。”
“哦,知道了。”
非常幸运,那一年我和妹妹同时考上,被我们的老师戏说是山旮旯里飞出了金凤凰。
不知是老天有眼还是老天无情,就在这一年,老天爷心疼我父亲,想让我父亲休息,可他又不让我父亲健全地休息,因为,父亲那伤口已经癌变了,必须要切除整条右腿。从此我父亲只能依靠拐杖才能行走。
尽管父亲年岁已高,尽管父亲已截掉了右腿,失去了做农活的能力,但是他依然坚持让我和妹妹完成了学业。那对于父亲来说是一段多么艰难的日子啊!
爸爸,谢谢你,正是由于你的辛劳、坚持和摒弃世俗观念,才有了我和妹妹今天站在讲台上传道授业,成了一名光荣的人民教师。
我那平凡朴素而又伟大的父亲,虽然你已离开了我们近20年了,但每当提起他老人家的时候,一种敬佩之情油然而生。如果今天的我和妹妹身上有一种不怕苦的精神、有一种不服输的劲、有一种不认命的心,那都得益于我的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