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死了,在稻花飘香的季节,有虫鸣,蛙声送别。
这几天总是有猫头鹰在村里叫。听说人在死之前,体内有些地方已经坏死,发出一些腐烂的味道,猫头鹰就会寻着味道飞来。村里人猜测她可能是活不久了。
她年轻的时候也是个美人,慈眉善目,笑靥如花。有家,有公婆,有男人……只是没有孩子。
她去喂鸡,家婆骂“不会下蛋的鸡,浪费米。”她去放牛,隔壁的黑老汉嘿嘿地笑:“怪不得不会下崽,原来是公牛啊。”她去河边洗衣服,有些婆娘故意刺激她“哎呦,我家狗娃的裙带被谁压着了?”……后来她就像个小偷似的,不敢抬头看人,不敢大声咳嗽。她偷偷地躲到下游拐弯处的桃树下搓洗衣服。桃花开了又落,桃子青了又红。她常常望着硕果累累的桃树发呆,不觉淌下泪来。
她多想有个孩子,可是就是有不了。她求过送子娘娘:到底是三世轮回中哪一世的罪孽深重。她要怎么做才可以赎罪?送子娘娘沉默不语,任她磕破了头也没有告诉她怎么赎罪。反正这么些年,她的肚子就是没有动静。
那天早上,她蹑手蹑脚地来到翠红家,手里捏着用红纸包着的六块六零钱,站在矮房旁边,低垂着头。翠红往“天井”泼洗碗水的时候,看见了她,她也看见了翠红。她突然紧张得说不出一句话。翠红是个落落大方的姑娘,走了过来。
“那个……我可不可以买你一个梦?”她依旧低垂着头,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翠红恍然,早上洗衣服的时候,翠红和同学翠英说起夜里梦见自己生了个儿子,翠英还笑话翠红还没有男人呢就想生娃了。估计这话被她听见了吧。村里人说如果有女子梦到胎梦,因为未成家、或者已有孩子不适合因为胎梦而带来怀孕得子的福气,这个时候有希望求子的女人就可以买梦。她慌慌张张地把手上的红纸塞到翠红手上,翠红把她拉到墙角,细致地讲述自己的梦。
她的肚子开始一天一天地圆滚起来。家婆给她炖了鸡汤,男人还时不时给他摘些野果。她终于敢抬起头说话了,终于敢咳嗽出声了。肚子过了预产期,老人说可能是双胞胎,是双黄蛋呢!她内心喜滋滋的。
男人终于沉不住气了,带她去了医院。医生说她的肚子是空的,什么都没有,是假怀孕。她不信,她会闭经、会乳房肿胀、会呕吐、更重要的是肚子那么大,怎么可能是空的呢?
她像跪送子娘娘一样跪在男人面前,声泪俱下,不停地说抱歉。
男人说他们结婚的日子不吉利,先离婚,挑个好日子再办证就会有娃了。她说好。
离婚后第二天,男人就出城里打工了。
离婚后第二年,男人就带了个挺着大肚子的女人回来了。
她才知道男人不要她了,她不怪男人,她只怨自己命不好。她被赶到了刘婆婆的老屋。刘婆婆是老寡妇,前几年去世了,留下一间破败的屋子。她猫在老屋的门墩上一把一把地抹眼泪。她觉得一定是“买梦”的时候被人看见了,所以不灵了。她不怪男人,她只怨自己命不好。
每天夜里,她都在急急地喊“舍我一个梦吧。”喊着喊着,就睡着了。醒来继续喊。日久天长的,她就彻底疯了。
有好心的妇人可怜她,时不时给她送一些吃的。她有时候吃,有时候不吃。嘴里嘟嘟囔囔。“舍我一个梦吧……”
猫头鹰叫的这天夜里,那些好心的妇人们都来了。看着她像风干了的稻草人一般跌坐在地上,一直掉眼泪。
“舍我一个梦吧……”
“舍我一个梦吧……”
“……”
声音越来越微弱,直到再也听不见了。那些连野猫听见都要落泪的声音,终于不会再有了。不知道另外一个世界有没有稻花飘香,有没有人舍她一个可实现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