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孟小满
(一)
蛙声响彻了整个田野,明月高挂,照亮了整个村子,村中的大树下,一群人在乘凉。
红格子衬衫的中年妇女,手持蒲扇,手臂的赘肉随着蒲扇一动一动的,露出了泛黄的牙齿,笑得夸张而大声,人们叫她王婆。
旁边一个瘦尖脸型的妇女刘大娘,一脸讪笑的说:“这女人的确挺傻的,被别人骗了这么多年,还傻傻地等,造孽啊!”
其他人也附和着说:“没见过这么傻的人。”
她们口中的傻女人,指的是住在村东头泥土房中的女子,生活贫苦不堪,但是一身红衣,永远都是那么干净。
第一次见她,是在泥土房的门口。细细看去,女人长得不算惊艳,但是整体看起来非常舒服。
一双本该灵动的眼睛,周围泛起了细纹,干涩而没有灵气,目视着村子的西边。头发凌乱,有些脏,披在双肩。脚上穿着破旧的布鞋,脚后跟有着泛黄的皮,一身红衣齐脚踝。
她看到我注视着她,转过来看了一下,又迅速地回过头去了,我悻悻的离开了。
第二次见她,还是在村中的那颗大树下。不过,并不是在树下乘凉,而是被村里人绑在树上。
村长说:“这女人是个疯子,昨天晚上大半夜,跑到张婶家,在他们家猪圈旁边,大哭了一晚上。”
“是啊,昨天半夜听到哭声,起来看看情况,结果发现这女人用阴森森的眼神盯着我家小柱看,要伸手抢小柱子,口中说什么我的儿,我的儿,真是不要脸的女人,别人的孩子也要抢!”
卖猪肉的阿生说:“这女人八成想孩子想疯了,这样的人,谁敢让她留在村里,说不定哪一天,孩子就会被她带走,那样我们上哪找去?还不如把她关到祠堂里去,不让她出来了。”说完之后,啐了一口唾沫,看向村长。
“那不行,这女的是个疯子,万一把祠堂烧了怎么办?我看,关到村里废弃的屋子里,找人看着吧。”
“我看行!”一群人七嘴八舌的说起来。
“那好,就这么办。”
大家陆陆续续的离开,嘴里都在说着今晚的事情。大树下的妇女们,开始了闲话时间,我因为好奇,便没有离开。王婆依旧是这里面的主力军,最先发言。
“你们说,这女的是不是犯病了。每一次,只要一到十五,她就精神反常。”
“可不是,上个月跑到柳树家,抱着红布就往回跑,就上上个月,跑到阿生家,偷了一桶猪血回去,真是不知道脑袋里在想什么!”
“其实,这女人也是个造孽的人。三年前,跟一个到乡村游玩的男的好上了,两个人热火朝天的腻歪了两年。那个时期的她,每天花枝招展,笑得眼睛都成一条缝……”
其他的对话,我没有仔细去听。只是在回来的路上,脑海中反复出现“她笑起来,眼睛会眯成一条缝”这句话。
她会笑吗?那张冷漠的脸上,会出现笑容?走到家门口,母亲仍然在摆弄她的针线活,神情专注,并没有被今天的事情影响。
我憋不住地问:“今天的事情,你听说吗?”
“听说了,这女人也真是可怜。”
“可怜?大家都说她是个傻女人。”
“是傻女人,更是个可怜的女人。当年,她在村子里面,年轻貌美,追她的人排成了长长的一队,包括村长家的儿子和阿生。”
“他们追过她?那为什么大家对她这么无情,特别是阿生。”
“阿生,年轻的时候,在村子里面到处宣扬要娶她,如果娶不到她,就一辈子不娶。村子不大,很快就传开了。从那之后,阿生常常去她家,给她送猪肉,可是每次都被撵出来。
后来,阿生不再送到她家,而是放在门口。时间久了,双方都习惯了,大家都说,阿生这小子能追到她,有福气。可是没想到,这女人跟一个才认识不久的人混一起,阿生也成为整个村的笑柄。
大家都说阿生这小子,赔了猪肉,媳妇也跟别人跑了。村长家的儿子,也一样,最后被气得远走他乡,一年只回来一次,村长把所有的怨气都算到女人身上,对她恨之入骨,常常说她坏话,不让大家靠近她。”
“那她和那个男人是怎么回事?”
“这,我就不知道了。只听说被男的抛弃了,反正十年来了,一直都没回来。”
“那这样说,还是挺可怜的。”
“你现在年轻,有些事不要管,睡觉吧。”
今晚,注定不平静,这个被关在废弃房子的女人,会过得怎样?想着想着,我沉入了梦乡。外面开始电闪雷鸣,一场暴雨,即将到来。
(二)
小村庄在暴雨的侵袭下,没有损伤,反而显得更加干净。还是雨好,所有的东西都会被冲洗干净,包括被人们隐藏起来的东西。
我来到关押女人的房间外,看到女人倒在稻草铺成的床上:头发上沾满了稻穗,整个人蜷缩在一起,脸部朝向里面,浑身打着哆嗦。
我喊了一声,没人应答。正在想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准备去叫人的时候,女人翻身过来,双眼盯着我,眼神充满了警惕。
我赶忙说:“你别怕,我给你送吃的。”说着,递给她一个馒头。
女人艰难的坐起来,双腿叠加,慢慢移动到门前,眼睛空洞的看着我。我这才注意到,她的脸颊上有着细微的紫色痕迹,锁骨朝下一点,有着一大块淤青。
“怎么,你不怕我这个疯子?”她用讽刺的语调询问着,让我浑身不自在起来。
“昨天,你的身上没有伤痕啊?只有脸上有一点。”
“呵呵,女人笑起来,这世界上多得是你不知道的伤痛,难道都要扒开来给别人看?世人聪明的人多的去了,往往伤了别人,还要一脸无辜。”
我一脸懵懂的看着她。
“他会回来的,他会回来的。”女人又开始喃喃自语起来,手开始整理红衣上的杂草,之后抚顺着自己的头发。
她果真脑袋有问题,又开始胡言乱语了,我放下馒头,离开了那间房间。居民们开始陆续的起床,男人们到田里劳作,女人们喂猪、生火、摘菜,包括说闲话。
王婆又开始开启了大嗓门:“你说,今年第十年了,那男人还会不会回来?听说,他们两个还订了一个约定,哈哈,真是个傻女人。”她一脸的嘲笑,间带着唾沫横飞,脸上的赘肉都堆积到一起,抖动起来。
“谁知道,这女人……”
“我要是她,早就嫁给别人了,活生生当个寡妇,傻不傻?”
“是啊!哈哈,笨得很。”
日子一天天的过去,人们似乎淡忘了女人被关押的事情,直到村上废弃的房屋变成了女人生活的场所,难闻的气味开始充斥着街道。
这时大家才记起来,女人被关押起来了。村长召集大家,商量之后,还是让女人回到了自己的泥土房。
被放走的那一天,女人痴痴地笑着,嘴里说着:“傻子、傻子……”,眼神里还藏着一点嘲笑的味道。
我想,她真的疯了吗?自己都说自己是傻子。
(三)
天边的彩霞,泛着红光,村子被照的更加通红无比,一天的时间又将过去。人们没有变的更加富有,每天依旧过着重复的生活。
那一天,我从村外回来,看见女人坐在门口的树墩上:一身红衣格外显眼,仔细看看,发现女子竟然涂抹上了红色的口红,扎好了发髻。
要知道,这么多年,从来不扎头发的女人,是大家远离的目标,因为她的头发总会有股味道。看到我走过来,对着我淡淡一笑,原来母亲说得对,这女人笑起来真好看。
“他说,今天回来娶我,我已经准备好了。你看,我是不是很美。”左右看了一下,我才确定是女子在说话。
回来吗?现在天都要黑了。我在心里嘀咕着,点点头,表示赞许。
“十年前,我和他在张婶家的猪圈不远处相遇,那一刻,我觉得自己仿佛浑身触电了一般,被他深深吸引了。他最爱喝猪血汤,我每次做的,他都能把一大锅吃完。”
“那天,他对我许下承诺,将来一定会娶我,还对我说了很多的情话,那天晚上,我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幸福。”说完这长长的一串,女人的嘴角露出了笑容。
“可是啊,人就像风筝一样,被牵着,就会想要自由。我求他,求他不要走,可是……”话还没有说完,女人又哽咽起来,掩面哭泣。
“他说过十年后会来娶我,不能哭。”说着,用手擦着眼泪,画好的妆已经渲染开来,整张脸成了一张地图。
那天,我回了家,男人自然没有来,陌生人如果进村,肯定会轰动整个村子。
没想到第二天一早,女人又被抓起来。原因和上次一样,跑到张婶家像哭丧一样,吵得大家整夜睡不着觉。
张婶满脸怒气:“村长,这一次不能草草了事,必须把她逐出村子。否则,我家夜夜不能安生,而且我家柱子也才十岁,整天被她盯着,都不敢出门了。”
阿生说:“是的,这女人是个疯子。我这一辈子,最恨她这种未婚先孕,不知廉耻之人,应该浸猪笼惩罚,这身红衣她不配,把它脱下来!”
其他人都不想得罪这两位,没有人给女人求情。
“你敢,谁都不能碰衣服,他要来娶我,不能碰!”
村长装着为难的样子说:“不用这么麻烦,让她离开吧,今天就把她驱逐出去。”
“我同意!”张婶迫不及待的附和着。
女人大笑:“张婶啊,当年你那么爱他,可是他不爱你,哈哈,他爱的是我,但没想到你竟然因爱生恨,随便嫁给了一个男人,为报仇做准备。可怜小柱子,那么小,竟然被你利用,让我那未出世的孩子胎死腹中,你好狠啊!”说完,女人的眼神变得如鹰隼一般,浑身充满杀气。
“你瞎说,明明是你走路不长眼,撞到我家小柱子,体力不支导致流产,跟小柱子何干!”张婶辩驳着。
“我走路不长眼,呵呵,那么宽的街道,偏偏撞到我,嘴里还喊我‘贱人’,那个时候小柱子两岁,哪里知道这样的话!我一看到小柱子,就会想到我的孩子,我恨不得杀了你!”
一旁的张婶脸色发白,向后退了两步。
“张婶,她说的都是真的吗?”村长质问道。
“我说的是不是真的,村长会相信吗?这么多年,你都在怪我,不让大家靠近我,但是你儿子离家,真的是因为我吗?从小在父母吵闹下的生活的人,会相信婚姻吗?”
“你瞎说,如果不是你,儿子也不会心灰意冷,远走他乡了!”村长愤怒得大叫道。
“你儿子消失的那天,你打老婆了吧?可你知不知道,你儿子正在门外看得清清楚楚,当晚还跑过来向我诉苦,可我帮不了他,然后他就走了。”
“不可能,不可能!……”村长嘴里重复着这句话,身子慢慢地蹲下来,抓着头发,出神的想着什么。
“你个疯子,少唬弄大家了,为了那个男人,你闹得大家鸡犬不宁,还伤害无辜的人,我今天就要把你撵出村子!”阿生按耐不住,大骂起来。
“你?你得不到我,就要毁灭我,像你这种人,不配得到爱!”
“我对你那么好,可你呢?跟着一个野男人两年,最后获得了什么?你失去了孩子,他就消失了,十年了,他都没回来,还娶你,做梦去吧,这嫁衣,你穿着也没用!”
“不许碰,啊,你瞎说,你瞎说!我要杀了你,杀了你!”她又开始眼神迷离,不断挣扎着,皮肤都勒出了伤痕。
阿生看着她,笑了,笑得像个傻子。
“她疯了,放她走吧!她也是个可怜的人,爱错了人,放过她,也放过你自己吧!”有人看不下去了,劝和道。
那天晚上,女人消失了。没有人知道她去了哪里,只是那件红衣被剪得粉碎,扔在了泥土房的树下。
村长家的儿子依旧一年回来一次,并没有因为女人的离开,而改变现状。阿生娶了一个傻子,当起了新郎官,张婶也露出了笑脸。
所有的一切,好像都变了,又好像什么都没变。疯子的故事依旧在村里流传,疯子疯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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