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校门口往里看,两排高大的银杏树,树影婆娑,绿意沉沉。就像是面对着亨利卢梭的《圣克鲁公园的林荫道》,就连树干都肆意地流淌着饱满的绿汁,不禁又想到苏雪林的《绿天》。轻轻松松地穿过这一带绿色的长廊,只见光线如雨,班驳一地。
操场上也是一带绿色的围栏环绕,曾经一度爬满了牵牛花的蓝朵,也有紫的和红的,缤纷万点,记得那些年暑夏长天,总是偶尔到校几次,就看到牵牛花开得正烂漫,各个角落里长满了尖锐的细草,风和日丽,繁花似锦。如今栏杆和铁门都有些锈迹斑斑,牵牛花杳无了踪影。
“晚风中闪过几帧从前啊,飞驰中旋转已不见了吗”,远处传来缥缥缈缈的歌声。
有一年我带初四,搬到了南校区,我们的教室在一楼,门前有几个椭圆形的花池,里面种满了各色的月季,虽是深秋时节,月季花还伶仃地开放着,我每每对了那花朵,脑子里一遍又一遍地哼唱“你看那池中的花朵,总想留下一抹红”。我那时已经是三四十岁,俗话说“人过四十天过午”,对了那花朵不免有些感伤。但当看见对面的校园围墙外的巨型水塔上一只不知何时飘落的小柳树正茁壮地生长,就又鼓舞了干劲。
南校有一棵大梧桐树,我常常在树下流连,有时候还会捡起一颗硕大的树叶,走回去放在办公桌上,“自滴阶前大梧叶,干君何事动哀吟”。
从南校到本部来来回回,我走过无数次,逶迤行来,有一排樱花树,春天开满绯红的轻云;一排女贞子树,绿油油地像是硕大无朋的伞。早些年有一条石板路,沿着女贞树铺在下水道上,南墙上都爬满了爬山虎,下雨的时候,行人打着花花绿绿的伞,路上拥挤,行走不便,我不打伞,还专捡那条石板路走,仰面霡霂飘落、零雨其濛;脚下一高一低,摇摇晃晃;耳边厢淙淙琤琤,流水相和,就像是踏在钢琴的键上,演奏如歌的行板。
树叶绿得发亮,孩子们的皮肤晶莹如雪。
有多少次,我望着窗外,临风怀想,这满目的苍翠,轰鸣的夏季,曾经坐在教室里的明眸皓齿的孩子们现在都到了哪里了?
我无所事事地在空空荡荡的走廊里踯躅,捡拾我岁月的痕迹,这个本部五层的复合的大楼还带着拐角,有哪个角角落落我没有到过,没有停留过。我待过的最多的地方是哪里?也许就是正对着大门口的上下那几层的楼梯,我望着那绿色的长廊,就像是钻进了时间的隧道。
那个考上西安交大的男孩子,曾经寄给我一张贺年片,我至今还珍藏着。他说他最美好的记忆就是:午后骀荡春风里飘散着甜甜的花香,金色阳光洒满课桌,他趴在那里听我神侃。妙语连珠!
在那个热血沸腾,激昂澎湃的青春,有谁不曾有过气贯长虹的勇气和对于未来的无限憧憬。浩荡的长风,明媚的阳光,我打马经过,有如惊鸿一瞥。
还记得在艺体楼上给四个学生排练雪莱的《西风颂》,之前我并没有教过他们,可一张口金石裂空玲玲琅琅,又如疾风扫落叶,狂飙突进,势不可当。
“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么!”
男声沉厚,女声清亮。泠泠脆响,戛然而止。
那个领诵的女孩子扎着高高的马尾,目光炯炯,寒星一般。窗外是喧闹的太白路,高大的法桐树抵在窗外,密密层层地连成一片,鳞次栉比的街灯次第亮了起来,华灯初上,万家灯火。那几个意气风发的少年消失在晚风中,紧凑轻盈的脚步干净利落,他们清朗的吐字珠圆玉润余音绕梁,还有那个忽闪忽闪马尾像是一首骊歌。
也是一年春光如海,丽日漫天。我童心来复,徜徉操场边,清风拂柳,袅袅娜娜,我被温柔的春风泥倒,慵懒地坐在木香花下。半倚半躺地欹在水泥台上,一只胳膊撑在台上,看学生做操。这时候体育课下了,走在后边的一个小男生黑黑的面庞,黑黑的眼睛,疑虑而不安地走上前来,忐忐忑忑地问我怎么了,我连忙摆摆手,一脸笑意地对他说,没什么,我只是想晒晒太阳。他开心地笑了,笑得很明媚,蹦蹦跳跳地从那棵老柳树底下走了,我也赶紧起身,怕再引起别人的误会。
春温秋素,风尘荏苒。学校历经七秩笳吹弦诵,红漆的月亮门也有些剥落了油彩,清华洞的木门紧闭着,任凭风吹雨打,绿竹森森。
回想当年校刊《青华风》草莱初辟,筚路蓝缕几多磨折,我和另一位老师去北京听了几位作家的讲座,顺便就去了大观园,我那些年很迷恋《红楼梦》,便根据书上的描写一个园一个园地参观,走了一整天还觉得意犹未尽。回来以后,便想着到哪儿去借研究《红楼梦》的书,当时师专图书馆有这方面的书籍。
师专校园万木参天,绿云蔽日。四处歌声此起彼伏,叮叮咚咚的琴声隐隐约约。如今我走在红星校园(附中红星校区原师专旧址)“步步寻往迹,有处特依依”,路边的古槐依旧,塔松常青,有一棵老海棠风韵犹存,春天旺相地开满一树灿烂的花,这是甘棠遗爱,我想。
校园西墙如今已经改成了围栏,你从路边走过,那些月季花对你盈盈含笑。以前读叶圣陶先生的《苏州园林》“墙上蔓延着爬山虎和蔷薇木香”,总是十分地神往,这一切在红星校区都已经成为了现实。
校园西墙南边种的是一溜木香花,黄白相间;北边种的是各色月季,争奇斗艳。墙外是一带蓊蓊郁郁国槐做绿篱,和它相映衬地就是校园围栏内的一溜从南到北的高高耸立的水杉,人在其中,南北望气象森严。到处鲜花盛开,就连各处角落也都种满花草,一日进教学楼被拐角处的一丛绿植所吸引,叶子像榆树叶子,开着娇艳欲滴的黄色花朵,我禁不住好奇,拿手机拍了拍,竟然是棣棠,这可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我少年时候就会唱“棣棠丛丛,朝雾蒙蒙”,想不到在这儿遇见了。
棋盘式的樱花大道,流苏大道,水杉大道,黄金槐大道纵横交错,云杉掩映翳蔽在教学楼的后窗,朴树、楷树、山毛榉,点缀其间,栗子、核桃、山楂更不要说,各种南国的树木也散布其间,像什么枇杷、木瓜,桂花树花香四溢、金粟满天。
楼宇连苑,金碧辉煌,金声玉振,思齐致远,钟楼高高的尖顶耸入云天,琉璃瓦光耀银花,宽阔的走廊,西窗泻日,明明如水,我的学生中有人写出《我在走廊里看见了一片海》的作文。
宽广的操场,巍峨的篮球馆,绿树环绕,只有西南角还保留着当年的痕迹。图书楼依然保留着,划到了校外,现在叫青少年宫,门前的绿地成为了一个休闲娱乐的小广场。我年轻的时候走进图书楼,感到非常的渴慕,想到终于觅得我想读的书籍,心潮澎湃,登上二楼全是书籍,比书店里还要多,嫏嬛福地,四壁缥缃,万卷琳琅,眼花缭乱,我真想做一只脉望蠹鱼,畅游其中。
曾经给文学社的社员做过一次讲话,放学的时候,路上遇见两个学生,穿着我们的校服,因为听了《红楼梦》的讲课,一直议论着林黛玉贾宝玉薛宝钗史湘云,我就跟在他们身后,从济宁饭店路口,一直到银座路口,我正好顺路,听他们侃侃而谈,亹亹霏霏,他们俩骑得很慢,我也骑得很慢,他们时而相视一笑,时而比比划划,微风中传来《红楼梦》的情节,可是过去许多时我已经全忘却了,我为他们的如痴如醉而喜悦,为他们的兴奋而激动。晚霞染红了他们的背影,职业一中门口烤白薯的香味弥散了半条街,我微笑着聆听他们地交谈,感到自豪,我怅惘地看着他们分手,想上前去打听一下是哪个班的,可我又怕打扰了他们的宁静。
有时候,我会在书店里遇见我们的的学生,他穿着校服,很好辨认,他正在跟店员打听纪德的作品,我惊奇地望着他,为他阅读的广泛感到赞叹。有一次是两位同学在书店的架子前谈论尤奈斯库的《秃头歌女》,我又一次为之侧目,心里想这都是我们的学生,有着很好的阅读兴趣。
有时候是在办公室里,再早都是学科组,后来改成年级组,有一位教数学的临近退休的老教师,信手拈来背诵鲁迅的《药》“却只见一堆人的后背,颈项都伸得很长,仿佛许多鸭,被无形的手捏住了,向上提着”,他背的朗朗上口,就像流水一样,我由衷地敬佩,人家毕竟是教数学的老师,我有什么理由不激励自己。
附中有深厚的文化底蕴,良好的文学基础,道德素养和文艺素养历来被人们所称道。师生间都流传着校园的故事,交口传颂着附中的人闻掌故,老师们的隽言妙语,手势动作,甚至外号,我听了以后捧腹大笑,这当然是经过了许多年以后,在和往届老生交流的时候,才知道还有这许多的妙谛。
每个学生都是一个话匣子,在他上学的时候,他是恭谨的,唯唯诺诺的,可是一旦毕业以后,他就完全放松下来,他全身心地解放,解放到了脚指头,这时候无所顾忌的和你来对谈,这是最好的状态,你才发现坐在对面的是一个多么精彩的世界,你不由得赞叹一句。先前为什么就没有发现呢?他是沉默着的,那时候还轮不到他说。
许多美好的故事让回忆来诉说。诗人奈瓦尔在《西尔维娅》中尝试找一条回到童年的路,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年华》则要重建旧日时光,可一切都是徒劳的,人生是单行道。有时候我们多么渴望留住美好的岁月,就像老浮士德说的:时间啊,请你就此止步吧!可时间它都是大步流星穿过一校十区的教育集团的大规模,凛然不顾。穿过七十年风风雨雨,视而不见我们的牵挽和疼痛。
多少次我凝眸注视着窗外,银杏树绿了又黄,黄了又绿。有多少青春朗笑少年俊谈染上了风霜,朦胧中只见老而弥笃,笃而弥韧的西绪弗斯正滚动着石头,向山顶进发。
(此文转自同事的简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