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李走之前递过一盒烟,让我拿几根解愁。
他知道我向来是个喜欢蹭烟的家伙。我随手抽过三支,提箱,下楼,等到他的身影消失在武汉漫天的风雪里,当我感受到风雪毫无顾忌的在我脸上肆虐,树叶和沙尘不断的翻滚之时,我才恍然意识到冬天真的来了。
在疾风中作舞的雪花落在我的手心里,微凉,然后融化。
我脱了棉袄,穿着一件单薄的毛衣靠在窗边抽烟,十五层楼的俯视留出了一方空间。
我暗自欣赏着昔日的声势浩大的施工队伍终于寂静的场面,目光远眺,除了层层叠叠的高楼群就是建筑工地。
窗户只开得三分之一,凉意就像少女撞上情人的怀抱一样有力,就连呼出的烟雾都被重新塞回了口腔。
呛得我一阵难受。
莫名其妙的难受,我彷佛感受到了情绪的蔓延,张了张嘴却又说不出什么,只有雪花在舌尖慢慢融化的冰冷在扩散。
转眼烟已燃到了尽头,随手一弹,只见烟灰飞出去好远好远。
又是冬天。
往年的柿子坝路上,可能小学生们正红着脸追来赶去的在水泥地上扬起一片尘土,火红的小炉子立在墙边,不时溅出几颗火星,老人们围炉而坐,用方言不知道在交流些什么。
柿子坝路的天空似乎永远都是灰蒙蒙的,人们耸着肩迎着冷风走过街道,眼里只剩下了灰暗和橙亮火光的对比。
倒是经典的烟火气色调,铺陈出一幅山水画的意境。
我希望它是美好的,可结果倒也未必。有光有影毕竟才合情理。
这里也有人住着廉价的租房,一个房间用三张塑料板隔出三个小房间,公共厕所不知隐身于楼层的何处,臭味居然可以四通八达的到达房间的每一处。
老人们的惯有的衰老气味也堆积在那里,衣服和被子一层又一层的堆叠着,老旧的蚊帐和未装修过的工业风墙壁。它们一起构成了我记忆里那些地方的样子。
高一后上学期我曾打算出去租房子住,于是看到了这些,它让我成功的打消了这些想法。
我想象中的老和旧不应该是出现在摄影照片里,那些沉淀着时光与记忆的精修图片吗?
原来老和旧也可以是破和臭的近义词。
从此我没有再真正深入过这里面。
然而柿子坝路街边的老年歌剧团依旧每天中午准时的把一群老头儿老太太聚在一起扣弦而歌,那时我正好睡在他们隔壁教学楼的教室里,入睡之时耳边总会响起口音味儿极浓的:“驸马爷近前看端详,上写着秦香莲她三十二岁,状告当朝附马郎。”
抬头一望,果然漫天白雪,不禁也为主角为之一叹。
但低下头才想起好梦被搅,于是又气呼呼地诅咒他们最好把嗓子唱坏。
连收破烂儿的小车也总喜欢凑热闹,“收旧手机!收旧家电!”的扩音喇叭声响彻整条柿子坝路。
气得我心火无数。
放学后学生们三五成群的走在街上闲聊,卖烤红薯的大叔带着四四方方的大耳朵帽子使劲的吆喝,热气腾腾的烤红薯在冷天里散发着蒸腾的热气,秃的差不多的几颗石榴树站在公厕旁随风摇曳。
从六月满树鲜红的景象到如今,好像只是一眨眼的时间而已。
那时候我最爱的是街上的一家泡菜店,当年坊间传闻此店做的不算太卫生,回想起那三年我每吃一次就拉一次的经历来看,还真有几分怀疑。
直到我上了大学后,在学校附近的小吃街吃完了一碗饺子,我才明白什么什么是真正的不卫生。
所以事到如今我对当年的老板仍心存感激,毕竟我还没在她那儿吃到食物中毒。
柿子坝的路总是坑坑洼洼。幼儿园的小朋友们喜欢跳来跳去,高中生们喜欢大步飞跃。
而三十八号是个神奇的截止点,过了门安安静静,出了门仿佛挣脱束缚。
在那里曾有过我暗恋的女生,她陪着我结束的高中生活而一同逝去。我有最好的朋友,我们以礼相待然后又一起常常醉酒,从没有过不省人事,我们一直安静的要死。
当然那里也有过不愉快,诸如看不惯某种同学的人渣行为,或者某个老师的不负责任。
我其实挺讨厌虚伪这个词,可奈何自己有时候都是个虚伪的小人。
于是我懂,祸从口出。
所以我很崇拜我的数学老师,虽然他在高一上学期的时候某一天猛然冲上楼不小心差点撞坏了我的小身板,我也一点都没有怀恨在心。
后来听说他以一己之力暴打七八个反动学生之后,就更没了情绪。
后来的后来,他就成了我的数学老师,他的名字里有个“侃”子,于是大家尊称他为“砍”哥。
砍哥总是利落的小平头,挂着一嘴胡子,一身的杀气,他平时没什么爱好,向来只擅长三件事:喝酒,吹牛和换教具。
前两者很好解释,至于后者也就是字面意思而已。
偶尔门又被他一脚给踹坏了,黑板总有粉笔会卡在拳印里很难擦干净,诸如此类的事他总是热情的重复着。
他也总是喜欢在发火之后,拿语文老师和他自己出的糗事逗我们开心。
他曾经对我们说过这样一个故事:大学时坐公交,有人阴阳怪气的埋汰现在的城市和母校是垃圾,满车人不作言语,只有他站了出来,敢于怒斥那两个家伙:瞧不起就别来我们这小地方,看不上还在这儿上学是脑子出问题了吗?
语罢,两人悻悻不做言语,公交车司机暗暗伸出一大拇指。
砍哥做过的大事数不胜数,班上学生被人欺负,他直接叫全班男生抄起家伙跟他走。诸如此类,不胜枚举。
从前看古龙金庸,满脑子都是快意恩仇的武侠世界。如今读过几篇大兵的书,酒吧里的江湖义气也让人向往不已。
我常常怨恨生不逢时,直到我认识了我的数学老师。
也是直到那时,我才明白了什么叫“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
所以有人说,有人的地方就是家,有家的地方就是故乡。
余光中也说此心安处是吾乡,到头来我们怀恋的某些地方无非也就是怀恋的哪些人与事。
窗台的花,寝室的余光,做不完的作业,还有哪些遗憾和紧张。
在一个个冬天开始,又在一个个冬天结束。我们走了,下一届又来。
柿子坝路三十八号却不会变。
那个名字永不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