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了余晔的诗集《寻找出口的河流》之后，我想说的第一句话是：有时候，不一定写出多少诗歌的人，我们才可以把他称为诗人。心怀诗意，一身诗性风骨的人，皆可以叫做诗人。

前些天有缘和余晔对坐喝茶，闲话之余，聊了一会儿别人的诗歌和他自己的诗歌。

我说：“余老师，你的诗集里面，我最看好的部分，也许并非你自己最看好的部分。这也许是认识不同，也许是我的解读出现了偏差。我最看好的，是诗集中关于方言的那组诗。”

挖撇，就是丢掉

一块泥土

从地上挖起

然后被扔出老远

这里面有一种愤怒的情绪

这里面有一种决绝的意味

也许明明不想撒手

又不得不必须抛弃

上述及下述引诗均摘自余晔组诗《关于对陕北方言中几个词汇的狭义注解》。我从中读出了一种宣言式的果敢与豪迈以及远离泥土的悲凉与沧桑。

有时，诗人或者说诗意，就是一种远离和无奈，以及对远离和无奈的眷恋与怀念。

诗人余晔出生于陕北乡村一个叫周圪崂的地方。

诗人余晔供职于某煤矿的党群部。

当党群部部长余晔回望那个叫作周圪崂的乡村，以及出生在那里的诗人余晔时，他并无衣锦还乡荣归故里的自豪与兴奋，此时席卷他的，是深深的怀念与反思。所以，接下来，他说：

挖撇

有时是一种解脱

挖撇

有时也是一种无奈

……

人生走到中年的边岸

我把四十年的好光阴给挖撇了

在钢筋水泥的夹缝里活着

我把自己仅有的诗意也给挖撇了

我不反对评论，我也不反对理论。

可是我却反对把作者和作品挖撇在一边，然后进行凌虚蹈高的评论和理论。

不去感知作品背后那个带着体温、血气、悲喜的作者，仅仅一味地进行冰凉的解读与评论，这无异于穿着雨衣洗澡，带着套套做爱，隔着屏幕裸聊。感受不到切肤之痛，也感受不到切肤之爱，更感受不到切肤之恨，这是一种令人绝望的畸变与萎缩。

幸好，我在这组组诗里感到了诗人的切肤之痛。

年少时我们盼望长大，长大后，我们发现自己挖撇了纯真。

恋爱时我们盼望婚姻，结婚后，我们发现自己挖撇了激情。

人生就是这样矛盾。

诗人也有他的矛盾。

生活在满是尘泥的乡村时，诗人渴望走到外面的世界。走到外面时，他发现自己挖撇了赖以生存的乡土，再想回去，才发现回乡的路已被封死，而这个始作俑者正是自己。

为何会有这样的痛苦？

因为我们的根在乡土。

仅仅是因为在夜深人静难以成眠之时的一次追问。

仅仅是因为在对影成三孤独无助之时的一次回望。

乡土便在瞬间弥漫了诗人日渐干涸的心河，乡土于人的重要性由此可见，根性写作于作者的魅力由此可见。

如果诗歌写作是一棵树，那么诗句和诗行就是枝与叶，而诗意就是主干，而最重要的诗性就是深扎于地下遍布于土中的根系。

根系除了吸收水分之外，还吸收各种杂质。而后，根系将种种杂质，包括洁净的、不洁的、污秽的、尖锐的、鲁钝的种种物质都转化为纯净的养料向上输送。

诗性为根。

至于诗歌作品最终会长成什么模样，有什么样的枝叶，则取决于诗人的血气、温暖、激情、个性等等种种因素。

……

我这鼻音浓重的陕北人说话

你到底是害哈了还是害不吓

你明明听懂了就不要假装没害哈

你其实没听懂就不要装着害得哈

生活本来就是认认真真的事嘛

你以为谁灰着呢

哎

我在这里说了半天了

你到底是害哈了还是没害哈

追问之后，诗人感到的是一种深深的孤独与隔绝。透过方言的表层，其实是诗人感到的隔阂的内里。因为，诗人说：

外地男人说话总是嘈言咯拉的

外地女人说话总是能声婉气的

就不能像我们这样好好说话么

叫人听起来一满离没害哈

此处的外地男人与外地女人，即是当下的理论中习用的一个词：“他者”。而此处的外地，则是世俗的象征。所以上述诗句可以代换为：站在世俗边缘，面对无法沟通的他者，诗人的孤单感与疑惑感，进而就有了这种朴素深沉而又质朴无华的追问。

本质上，诗人都带着一颗初涉尘世的稚子之心，他们手持一面叫作“真”的镜子，照到了自己脸上的泥垢，更照到了世俗世界的心灵内部。

我办公室的楼下有一片草坪，被人们走出了几条小路。

从九层高的楼上望下去，这几条小路就像一棵躺在那里的树。

只有从我这个角度望下去，才能发现这棵躺着的“树”。

而诗人，就是从某个独特的角度发现生活中那些变异的人。

从这个意义上说，余晔的这组方言组诗切入了一个独特的角度，发现了一种全新的可能。

诗人，本就是茫茫心海上的灯塔和发现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