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时间2018年12月22日,下午三点,我和老张被突来的风雪堵在了京哈高速上。
视线可见范围,都是白茫茫的一片。一千两百公里的路,十个小时,我们连一半都没有走到。
冒着风雪走不上几分钟,就要下车去清理堆积在车玻璃上的雪。
车内在温度差别太大,雪融化在玻璃上,风一吹,冻成了冰,雨刷根本起不了作用。
老张嘟囔着,“天意……”
我说,“别他妈天意了,快没油了。”
最终,我们只能把车子靠边停下,车牌警示灯什么的,都没有置弄的必要了。因为置弄,也只会是让风雪掩埋,况且,这个天气,不是专业的,根本开不上二十迈。
就算是专业的,又不会有人给他钱,他应该也犯不上太拼。
车里车外,两个世界。开始的时候,我在想,如果明天不能回到北京,那么我将丢掉我的工作。
五个小时后,我在想,但愿我们不会被冻死在这路上。
尽管后来我们已经意识到要控制汽油的消耗了,但是它依旧没能坚持下去。没了暖气,零下二十度的天气,冻得我和老张说话都直哆嗦。
“妈……妈的,老张,你说,老子为什么要和你趟这趟浑水,我有朝九晚五的工作,早晨不用起床,晚上不用加班,没女朋友,我乐得没人管。你说,我为什么要跑到这里陪你挨冻。我不管,我要吃芝麻汤圆……我要喝热可可……”
老张的眼睛片上已经是白蒙蒙的一层,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见他喉结蠕动,“对不起,是我又连累了你……”
每个人都会有那么几个朋友,凌晨打电话过来,问你饿不饿,只是为了让你听他吃泡面的声音。
每个人都会有那么几个朋友,兴致起时,会不远千里赶来,只是为了见你一面。
每个人都会有那么几个朋友,见面时叫骂,不见时也不会想起,可偏偏他说什么,你信什么。他说什么,你听什么,义无反顾。
老张就是我的这样一个朋友。
最初结识老张,是在一个同事的婚礼现场,老张是伴郎。
两个月后,在另一场婚礼上,我居然又看到了老张,还是伴郎。
都说伴郎当多了,会找不到女朋友。看看他的年纪,也真是难为老张了。
老张是一个极其有意思的人,行事有分寸,经历的多,自然事事应付的来,为人幽默,朋友就多,所以经常像一个救火队员一样四处救场。
我上次像他求救是四个月前,地点,酒吧。原因,管了不该管的事,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
虽然说现在的酒吧已经越来越趋近纯粹的消费娱乐场所,已经不复十年前的混乱复杂。但是有人的地方就会有欲望,放浪形骸的地方总是不会缺少纷争。
酒保和我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你还是偷偷的从后门走吧。
妈的,你以为我不想走。常在这个酒吧玩的,谁不知道有个后门。那个死胖子一定已经找好人守在那了。
“怎么,真的不走?打算在这死撑?”这回说话的是个美女,红颜祸水级的,短裙红唇细高跟,一头的大波浪。
“故意的?”
“被看出来了啊,对,故意的。”
我抢过她手里的烟,掐灭。
虽然有些生气,但是没办法,是我欠她的。
在酒吧这一坐就奔着凌晨去了,一边报着“这大半夜的,那死胖子应该回家了吧?”的侥幸心理,一边还是给老张打了求救电话。
又过了一个多小时,酒保过来和我说,哥,我们要到时间了,不营业了。
混小子,平常一口一个哥的叫着,没事还混我两支烟抽,怎么到这种关键时候顶不上去呢!
我嘴里捣鼓着“看不见我,看不见我,你们看不见我……”,可是我这前脚刚迈出酒吧,后脚就被人擒住了。
“有话好说,有话好说!”结果我们之间并没有什么话可以好好说……
就在他们讨论是敲断我左腿还是右腿的时候,泪眼婆娑中,我仿佛看见一瘦弱书生风雨飘摇而来。
“且慢,且慢。”
在老张的呼喊中,他们真的就住了手。
那个戴着手指粗细金链子的死胖子子诧异的说道,“张哥?”
感情你们还认识?!
老张啊,你还真的是走到哪里都有朋友。
老张啊,还好你走到哪里都有朋友!
事后,老张问我,“还是因为小曼?”
“不然呢,你看我像是爱找事的人吗?”
他又问 :“你们两个之间还理得清吗?”
我幽怨的看了他一眼,“我们之间那点事你不是都知道吗?”
我和小曼之间的所有事,老张都是知道的。
包括潘子的死和我们的好聚好散。那时候小曼还不知道一切的始末。只是单纯的相信着我。
在那段所有人都远离我的时间里,我有去死的想法,却没有自杀的勇气。
所以当小曼拉着我,一步一步走向阳台边缘的时候,我想着的不是反抗,而是解脱了……
是老张拼死把我们俩个从阳台上拽了回来,自己却险些掉了下去。
十三楼,这个高度我现在看到还会忍不住的颤抖。
坐在地上,我一边颤抖,一边哭泣。
原来还有人希望我活着。还有人愿意用自己的命去换我活着。
所以,老张啊,就算我们今天真的冻死在这里,也千万不要对我说连累和对不起。
22点,我们的脚已经开始麻木,竭力的蜷缩着身体。
23点,我们两个抱在了一起,两个大男人,贴的不能再近,两双眼睛滴溜溜的转,看穿了对方的心思,摇头笑着佩服自己,这个时候脑子里居然还会冒出奇怪的想法,看来一定这个社会的设定哪里出错了。
凌晨,我们开始聊天,我说,老张,你那还有烟吗?
老张颤颤巍巍的从裤腰带中扣出了一根,点燃了,吸了两口,递给我。“最后一根了。”
就在我们俩吞云吐雾怀念人间准备留遗言的时候,车子却开始被人拍的啪啪响。
当我看见那一身晶莹通透的绿色时,激动的眼泪都挤出了几滴。
“ 我说,兄弟啊,你们来的能再慢点吗?”
他一个劲的说道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雪太大,把你们车子给盖住了,第一队人出溜了一道,没找见你们,我们是第二队,所以慢了些。”
我拉住了他的手,“没事,没事,来了就好,来了就好啊!”
风雪在几个小时前就已经停了,赶在太阳出来之前,我们到达了哈尔滨。可是这里还不是我们的目的地。
很多人都知道号称中国最北的村庄北极村,其实在它北面还有一个没被开发的原始村落,北红村。
我和老张一路向北,沿着龙江,江对岸就是俄罗斯,甚至可以看到驻扎于此的中国陆军的水兵。
老张伸手遥指向更北的地方,说,“你看,那就是她现在生活的地方。”
其实,看得到的只是一片白雪皑皑。
老张这一次只疯狂过两次,为了同一个人。
都说是红颜祸水,老张也没能过得了这一关。
一次,在北京四环,挤的恨不得自行车都要推着走的路上,老张开出了赛车手的速度。为了去医院见证一个新生命的诞生。
一次,是拼了性命来到了这中国的最北之地,隔着白雪茫茫,看一眼记忆里的她。
老张在还是凉鞋,白袜子,立领polo衫的年纪,就爱上了林云。
那时候的他会用很让人讨厌的方式去追女生。惹得林云生气了,第一反应不是去哄好,而是去图书馆查有关男女差异的书。
那时候的他吵架会据理力争,“我妈说了……”,出去约会不知道该说什么,随便说点色色的东西都会脸红,耳朵会变粉,接吻的时候也还不会下意识的去摸胸,更不会单手解bra。
那时候的他只会静静的看着林云,看着她挽起别人的手,说说笑笑。
有时夜晚,他会看到林云一个人在偌大的操场上哭,边走边哭,蹲在那里哭。
他也边走边哭,拳头握得紧紧的,指节发白,指甲生疼。
林云回过头,问,你哭什么?
老张楞在那里,说不出话。
林云别过头,继续往前走,老张继续跟着。忘记了什么时候,两个人都不在哭泣,隔着中间几米的距离,一起在操场上走了一圈又一圈,直到所有的灯熄灭,直到月亮高高挂起。
然后,第二天,林云就和她男朋友和好如初了。
夜里,舍友从外面回来,说是看见林云和她男朋友进了校外的宾馆,说想不到长的文文静静的女生居然这么开放,说……
他没机会再说了,因为老张从床上一跃而起,拎着砂锅大的拳头冲着他就是一顿胖揍。
没人知道平常和蔼少言的老张为什么发火,就像没人敢上去拉架一样。
第二天,老张又冲到了林云男朋友的班级,拎着她男朋友一顿胖揍,吓傻了一个班的人。
两场架,直接断送了老张的保研资格。也断送了林云刚刚升起的对他的那一点好感。
看着老张失魂落魄的样子,本来一肚子火的教导员也不忍心在训斥什么了,只是同情的叹了口气,说,你也别太难过,我再努力帮你争取一下。也不是完全没有机会。
老张垂着头:“你争取不来的……”
声音中都伤心的要透出泪来。导员只得早早的放他离开。
从导员办公室离开的老张,迈开步子飞奔到了林云的宿舍楼下,一个小时,两个小时,三个小时……最后也没有等到林云来见他。
林云就此成了他大学里的一个梦。
再傻的人也会成长,在蠢的人也知道放弃。可聪明如老张,却选择了一路到底。
当得知林云的工作签到了北京的时候,老张毫不犹豫的也签在了北京,没有考虑一个毫无根基的外地人北漂的路上会有多苦。没有考虑那些工资更高前途更广的其他地区企业所抛出的橄榄枝。
最惨的时候,住在四十平米不到的露水的地下室里,不见阳光,满屋子的霉味。他爸爸妈妈来看他,哭的老泪纵横,说,娃子啊,我们不做了啊,跟妈妈回家去吧……
可是老张,每天只是想想,自己和林云生活在同一个城市,每天同样挤着地铁,顶着同样的太阳做着工作,每天同一个时间下班,再挤一轮地铁,再苦再累的时候,他只要想想这些,就会开心的不得了。
从始至终,林云和他都好像是两条平行线,从未走进他的生活。
我和老张就在他那段最惨的时光相识。不知该笑他痴情还是该鼓励他继续坚持,所以我们常常都是默契避开这个话题不谈。
直到有一天,他又看见了哭泣的林云。昏黄路灯下,一步,一步,好像一切又回到了多年前。
只不过现在的老张不会再哭泣,不会什么都不说的只是跟在身后。
所以,他说了一句,“美女,搭车吗?”
这一搭,就搭上了一辈子的承诺和苦苦相思。
老张结婚的时候,宴请的人不多,有意思的是,当初寝室里被揍的那一个竟然在列。
一年后,老张的女儿带着两个小小的酒窝来到了这个世上。这之后,我做的最多的事就是抱着这小小的一坨让她叫干爹,和回家让小曼快些给我也生个孩子,当然,这两件事都没能如愿。
小小张还不会说话,而会说话的那个简单明了的回了我一个字,“不。”
现在想来,那是我和老张这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了吧。
老张慢慢把视线挪开,叹了口气,裹紧了衣服,钻进了车里。
“找个地方把车卖了吧,再买回去的两张机票。”
即使我们都已经失去了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可是饭还是得吃,工作还是要做,还是要活着。
那块最柔软的地方,偶尔触及一下就好。
“哎!”我叹了口气,“天知道你又是搭错了哪一根神经,但是答应我,这是最后一次了。”
老张拱拱身子,“快开车,真他妈的冷。”
行,你牛逼,开,怎么不开,我还得赶回北京保住我的饭碗呢!
离开前,我最后看了一眼这白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