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根廷,乌斯怀亚,地球最南端的城市,有着一条通往南极大陆的航线。
可想而知,船票会贵得离谱。普通人一定负担不起。为此,不少人都会去抢那几张“最后一分钟船票”。
“最后一分钟船票”也并非是在开船前的最后一分钟才发售,而是船员在开船前的一两天就会通知游客。当然,是在船上仍留有空位的情况下,所以数量自然会很稀少。一万美金的船票,压到最后一天,仅仅只有两千美金了。
日暮下的码头飘散着海水的腥味与藻类的腐臭,却还是站满了担心抢不到船票的游客们。原田就是其中的一员。不过,他失去了耐心,开始四处闲逛,终于进到了一家酒吧。
有趣的事情也随之发生。
酒吧里的人不比码头上的少。原田倒抽了一口凉气:看样子是抢不到梦寐以求的船票了。
旅游景区不仅是购物的天堂,还是宰客的天堂。即便是这个国家盛产的牛肉和茶酒,价格也会翻几番。原田只叫杯马黛茶,掺了点酒,找了个靠窗的角落坐下,手托着腮,闷闷不乐地喝着。
“ 朋友,既然已经出来了,为何还愁眉不展?”
原田抬眼,只见对面坐着个瘦削的老人。
“你不说我也知道。”老人望向酒吧的人群,“你和他们一样,都是为了南极的船票。这样吧,年轻人,如果你愿意回答我的问题并且让我满意的话。我愿意给你想要的东西。”
原田并不相信,他抬起头看向老人。老人其貌不扬,但眼睛却蓝得如同晴空下的海水一般,透露出极寒之地的苍凉。
“不用了。大不了等下一班船嘛。”
“你怕是不知道。”老人笑道,“这里的旅馆和食物的价钱能让你变成乞丐。”
原田是知道的。他只是想静静。
…………
“好吧。到底是什么问题?”
“很简单。你知道是谁最先到达南极点吗?”老人问道。
“当然。”原田说,“曾经有两个人为了争夺这项荣誉,进行激烈的竞争:挪威探险家阿蒙森和英国将军斯科特。结果,前者赢得了这场竞赛,而后者,斯科特,不但输了,还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原田拿起杯子,喝了口茶:“英国人在帐篷中发现了他以及威尔逊等人的尸体。然而另一名成员,劳伦斯·奥茨,他的尸身至今下落不明。
“如今的南极点,还有一座名为阿蒙森斯科特的科考站,就是为了纪念此二人。”
原田说完了。老人却一言未发,似乎还想继续听他说下去。原田只好继续说得更详细些。
“斯科特在出发之前把一切都考虑在内,甚至动用了自动雪橇机和西伯利亚矮种马。然而这一切,反而成了他们前进的桎梏。他们不明白‘大道至简’这个道理啊。机器故障,牲畜死亡,使他们不得不用人力来拉雪橇。
“除此之外,斯科特花费了太多时间在去的路上。他们返程之际已然是一月下旬了。南极的天气迅速恶化。斯科特的队伍淹没在刺骨的风雪中。最终,他们用光了所有的物资,葬身于茫茫冰原之上。而离他们最近的补给仓库,也仅只有二十公里。
“即便如此,斯科特的团队在极其困难之际,仍不忘科考任务:为寻找南美非洲大陆同样存在的舌羊齿化石,从而验证大陆漂移学说。而最终,人们也在斯科特他们死去的帐篷里发现了那十二公斤的石头。英国乃至全世界的人并没有把他当成一个失败者,而是一位值得尊敬的英雄。”
老人听完了原田的讲述,不置可否。
原田皱了皱眉头:“怎么?难道我说得不对吗?这可是明摆着的事实诶。”
“这些不算事实,只不过是表面的答案而已。”老人耸耸肩,“人们总是过于相信普世的答案,还一厢情愿地把它归结为‘事实’。而真正的事实,则存活于众目睽睽之下。”
“哼。”原田啐道,“难不成你知道所谓的‘事实’?”
“是的,年轻人。真相是这样的……”
“先生们,打扰一下。”一浑厚的嗓音打断了老人。
两人不约而同地抬起头来,只见昏暗白炽灯下立着一个高大的黑影,把本来就光线暗淡的角落变得更加的隐蔽。原田认了出来:是刚才为他端马黛茶的酒保。
“你刚才说,斯科特是一位英雄,我认为他并不是。他和许多英国人一样,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混蛋!恶人!”酒保咬牙道。
面对如此的出言不逊。原田摊开双手,摇了摇头,表示不想听他的愤激之词。
“管好你的工作吧。”原田说。
但酒保却依然不依不饶:“先生,正如刚才这位先生所说,真正的事实存活于众目睽睽之下。如果你们二位愿意听我说的话,我会为二人免费赠送牛排享用,如何?”
原田看了看老人,老人点了点头。
酒保说道:“斯科特的南极之旅,是一场杀戮之旅,而他自己也付出了应有的代价。在他的队伍前往南极点路线的附近,我生存着一只南极的部落……”
“诶,你等等!”原田觉得好笑,打断了他,“荒谬至极!南极还有部落呢!”
而酒保却笃定道:“可这就是事实,它不像普世的‘事实’一样有着严谨的逻辑。现实往往是荒谬的,而荒谬的现实,也容易被人们与事实分道扬镳。”
“部落?如此说来,倒也有趣,你继续吧。”老人温言道。
“谢谢。”酒保操着他粗犷的声音继续讲道,“这群部落人,是澳洲的土著,还是复活节岛的居民,都无从知晓了。总之,他们乘风破浪,横渡罗斯海,到达鲸湾登陆南极大陆。那里极其恶劣的环境,夺走了绝大多数人的性命。但是,最终还是有一部分人艰难地存活了下来,立足了脚。
“为了抵御漫长的极夜与无尽的严寒,他们的居所建立在厚厚的冰层之下。在每年的十一二月份,他们其中的一部分人会来到海岸,沿着海岸线捕食企鹅磷虾,猎杀浔回的鲸鱼当做食物储存。他们需要从猎物身上提取油脂,那是他们唯一的热源与光源。
“然而,这一切微妙的平衡被入侵者—斯科特所打破。斯科特在从南极点归来的途中,遇到了捕猎归来的部落人,他把与阿蒙森输掉比赛的不幸归结于他们身上,并认为是部落的人,偷走了补给仓库的物资。于是丧心病狂的斯科特开枪射杀了他们。”
原田心中一凛。
“鲜血染红了冰雪。但斯科特他们毕竟人少。最后,奥茨为了掩护斯科特他们逃走,死在了敌人的枪矛之下。这就是为什么奥茨的尸身至今下落不明的原因。而斯科特他们,也在仓皇逃窜中迷失了方向,四天之后,物资耗尽,活活冻死在帐篷里。”
酒保讲完了。原田不禁愕然:竟然还会有人相信这种事情。
老人却微笑道:“这倒是一个不错的答案。”
“谢谢你们给了我这么多时间。”酒保那满脸横肉的脸上勉强挤出了一丝微笑。
“稍等。牛排马上就好。”
酒保说完便走了。原田开始对这件事有了兴趣,他对老人说道:
“先生,那么请你讲一讲你所了解的真相吧。”
“好……”
“打扰了!”一个声音再次打断了老人。
声音是从原田的后面传来的,原田转过头,是个男人,他的手臂搭在原田的椅背上,显然是已经听了很久了。
“抱歉,听了你们的谈话。不过对于斯科特,我不同意刚才那个胖子的。”
“为何?”原田嘴上这么说,心里却觉得,那个酒保实在是太扯了。
男人点了根烟。烟雾缓缓上升,在空中散开。
“我并不是不相信他的故事。我只是怀疑他讲故事的初衷。他的父亲,死于多年前的马岛战争,因此他心中对英国人充满了怨恨。这场战争改变了许多阿根廷的男人,当然也包括我,大家都讨厌英国佬。但是,无论讨厌还是怨恨,都会影响一个人的判断。从而编造出一个虚假的‘真相’来迷惑他们,无论这个‘真相’有多么的荒诞。”
原田转过头看了看他,不经意间瞥见,海面上起了雾气,但随即又被强劲的海风所吹散。
男人继续讲道:“阿蒙森与斯科特二人之间的竞赛,表面看似是一场骑士之间的公平决斗,实则也有不光彩的一面。这毕竟关乎着挪威人与英国人的荣誉,用一些手段也在所难免啊。
“正如你所说,斯科特来南极的首要任务,是寻找舌羊齿化石。当他的船队在南极建立起大本营后,斯科特便派出了几人去执行这项科考任务。这几人,在任务的途中,恰巧发现了,同样也要冲击南极点的阿蒙森的营地。
“然而,这几人背叛了团队,与阿蒙森的队伍做了交易。他们没有立即把情况汇报给斯科特,而是假装执行完科考任务后,才把这件事情告诉他。也正因如此,斯科特比阿蒙森晚出发了三十三天。
“斯科特的队伍每行至一段距离,便会设下一个补给仓库,以备归途时使用。同时,会撤走一部分人员,让情况良好的队员留下,以便更好地节约物资,来冲刺南极点。但是,那几人从中作梗,把补给仓库设在了计划之外的地方,并且缩减了存储的物资。结果可想而知,斯科特在归途中,为了寻找补给仓库而迷失了方向。”
男人说完了。原田说道:“这倒是一个容易让人相信的答案。”
男人点了点头。
“那么,先生。”原田等不及又对老人说,“请你快说说你所知道的吧。”
“好。”老人回答。
“其实,南极的天气虽然恶劣,但也不至于将斯科特逼入绝境。斯科特之所以会丧身南极,是因为他遇到了一种奇怪的生物。”
“有什么奇怪生物?”男人问到。
“这种生物像雾气一样 ,没有重量,却可以变化成各种生物的形状。”
原田笑道:“你这么说,倒像是幽灵,妖怪了。你这个比酒保讲得还荒谬。”
“呵呵,它便成了某种东西,究竟变成了什么又无从而知。总之,他最终迷惑了奥茨。致使奥茨与团队走散,被活活冻死。
“然而警觉的斯科特发现了异常,他发现了那种可怕的生物,并把这一切都记录在他的日记里。那页关于它的日记,被英国政府保存下来,至今仍没有公之于众。斯科特他们,也在绝望与慌乱之中,痛苦地死去。”
原田与男人皆哑然失声。原本以为会听到一个不错的故事。没想到竟是如此,像从一个痴儿口中说出的话。与眼前这个花甲老人显得特别违和。
男人失望地转过头,不再说了。
原田也沉默了。
…………
乌斯怀亚的月亮钻出海面,升了起来。
“好了。”老人说道,“虽然我的答案对你来说很荒谬。但不荒谬的答案不一定就是事实啊。我们几个人各执一词,事实便沉入了海底,海面上便浮现了一座罗生门。原田,事实只有一个,只有亲身经历的人才会知道,而每个人却又都有他们自己的答案。”
原田笑了笑,低下头,喝了一口苦涩的茶,回想着老人刚才说的话。突然,突然!他像触电般猛地抬起头看向老人!
而老人,已经不见了。桌面上,只有一张去往南极的船票。
“先生,请用。”酒保端上了牛排。
“那位先生呢?”原田问道。
“不知道。可能已经走了吧。”酒保回答。
窗户上起了层雾。原田心里也起了层雾。
“他怎么会知道我叫原田?”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