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处是乡愁(一)
原创丨稻田
有一种心绪,萦绕在每一个人的心怀,或早,或晚;有一种情怀,拥堵在每一个人的心间,或富,或贫;有一种唠叨,晚辈们厌烦到无语,后来又照样地延续。这就是乡愁,让人挥之不去,像魔咒一样执着追寻,生生不息。
乡愁是一盘目鱼炒肉丝
乡愁在舌尖上,确是这样。勾起我乡愁的食物是一盘“目鱼炒肉丝“。
我的童年,直至青年,生活在一个大型国企衍生的工业城里,六、七十年代计划经济时期,居民食物的消费主要在集体食堂和自家的厨房,饭店还极少,但正因为如此,吃小灶、下馆子,便是稀罕和奢侈的事情。记得有一位主妇,常好下馆子,还引来大家的非议,几乎被贴上了“坏女人“的标签。
但馆子里的小灶还是极具诱惑力的。一天中午,父亲向我递了一个暗示的眼神,我居然大体猜了一个明白,便默契地悄然随他向屋后的小路走去,在拐角处遇见一个父亲叫他“卢工“的大人,也显出鬼鬼祟祟的神色。大人边走边聊,在离城区几公里的地方出现几幢建筑,“王陂饭店”几个大字赫然在目。这是地方开的一家对外经营的饭店,类比来说,完全是现在城市里的五星级酒店了。看到招牌,我便肯定今天有激动人心的事情发生,于是已经先激动起来。
餐厅里沿窗摆了几张木质的小方桌,大人从包里或是口袋里拿出一瓶白酒,饭店提供了两个小酒杯,瓷做的,三双已经失去底色的竹筷相对摆开,便等着开小灶。一共上了三四道菜,都用平底的青花瓷盘装着,其中一道香气催涎,听父亲讲,他从前在城市工作时吃过,叫“目鱼炒肉丝”。味道极好,特别是混着白酒的气味,更是诱人。几十年过去了,至今我还能记得菜的样子,细长滑亮的猪肉丝,条状褐黄的目鱼干,其间穿插着青白的大葱丝和鲜红的辣椒段,堆得像一座妖媚的小山,真是色香味型俱全,现在想起,还满口生香。
后来长大并成家,调到新地工作,还会因事触发,要在家里照样地炒一盘,虽然还是好吃,但已经远比不了记忆中的那盘可口。这样的经验许多人都有,闽南这地方叫“古早味”,许多长居海外的华人回来要专门找到来吃吃,但从前的味道一定是寻不回来了。年轻时读书看到“珍珠翡翠白玉汤”的由来,说是明朝皇帝朱元璋没当皇帝时,窘困潦倒,一日饥饿难忍,到一寺庙寻食,和尚慈悲,给了他一碗豆腐和青葱做的汤,美妙绝伦,问是何菜,和尚说了此名。朱元璋做皇帝后,专门让人照样做了来吃,但已品尝不出庙里的香味。
一道普通的菜肴,能够让人一生怀念,是因为与人生特定的经历和感受联系在一起的缘故。以那盘目鱼炒肉丝为例,生活在经济困难时期,父亲既想给自己打牙祭,又想奖赏孩子,但孩子多,只能顾及一个,父亲暗示的眼神透着关爱,也装着无奈,知此情怀,怎不感念和珍惜?至于时过境迁,再也寻不回从前的感觉,是因为现在的食物已是单纯食材和调料加工的产物,空无人生,了无情感和故事。
乡愁因人生、情感而生,因不可复制而萦绕不去,她抚慰着人们伤痛的心怀,也净化着人们浮杂的心灵。
乡愁是砍柴路上的馍夹肉
那个年代,上山砍柴也是山区企业干部职工常做的事情。日常用来煮食的燃料还主要是木材,煤炭和煤气是后来才有的。砍柴要翻山越岭,走很长的路,是极其辛苦的体力劳动,但在孩童的心里,却有无尽的吸引力和乐趣。我参加过一次家庭组织的砍柴活动,从此便成为一段悠长的记忆,永藏在心底。
父亲找了一位司机,那时候叫师傅,计划第二天去山里砍柴,用现在的话讲,就是公车私用,但在那个年代,借公家的资源解决困难的生活需要,是一种常见的做法,并不忌讳,只是调子不要太高。对孩子来说,砍柴就是野游,充满了期待。父母在前一天就忙碌了起来,找来用于发面的“老面”化开,然后在一个大大的铝盆里和面,待面揉搓的像一个圆圆的小山一样以后,在上面盖上一块洗净的纱布,等着发酵。更让我们期待的是父亲煮了一大锅的卤肉,盛起的时候满屋飘香,勾人馋涎,但现在是谁也动不得的,白面馒头夹喷香卤肉,是大家明日砍柴的午餐,在那个食物配给的年代,这要归入美食了,现在的麦当劳和肯德基岂可相比?
第二天,父亲带着四个孩子乘车在弯曲的山间公路上起起伏伏转了很久,终于在路边停了下来。与师傅约好,下午几点来接。一家人便下了公路,向山里走去。路边山上的树木已被砍得稀少,所以要翻过几道山才能砍到合适的柴火。毕竟缺少锻炼,加上年龄还小,我早已经累的腿酸,心思也更在包里的馍夹肉上,但不到时候是不能用餐的。所以只好硬着头皮跟着哥姐爬山,下山,又爬山。
柴火终于砍好,接下来是运到公路边,其实是用肩膀扛,空手已累,负重可想而知。我得照顾,扛了一节小的木段,那是一节“檀木”,木质坚硬,当地人常用来做挂在牛脖子上的“牛套“用的。这节檀木伴着我在弯曲的山路上游走,与我的记忆结下了永远的缘。檀木中间细,两头粗,弯曲着,竟然真像一个牛套,我走,它晃,我停,它也停,停停,晃晃,晃晃,停停,又顶着头上的骄阳,一阵恍惚,我终于同这节弯曲的檀木一同昏倒在路边。几十年后,作为家庭的故事,大姐和大哥们还对昏厥一事做过分析,但结论一直不明。这段檀木运回家中后,被做成了一个砸东西的锤子,用了很久。
集体休息,终于可以吃馍夹肉了!怎么吃?这是个问题,也是个讲究,现在的大快朵颐的孩子是无法感受其中的乐趣的。听过一个有趣的故事,说是旧时农村的媒婆说媒,先要在被说媒的家里吃一顿饭,为确定能拿到红包的数量,媒婆要运用一双智慧的眼睛观察,怎么判断这家子的经济情况?看他们的筷子朝哪里伸,如果碗里有一条鱼,筷子先伸向肉多的脊背,说明缺吃,经济状况不好,如果先伸向鱼肚子部分,则说明讲究,经济状况不错,可以要价高些。依此标准,我则是属于家庭经济状况不好的了。吃馍夹肉的时候,我采取的是先馍后肉的程序,待将馍几乎吃完了,运一口气,再专注地吃肉,为的是充分感受。一口下去,满嘴是肉,满嘴是油,满心满足。
说到馍夹肉,忽然想起西安的一种特产,“肉夹馍“来了,我是看过也吃过的,明明是馍夹肉,偏偏要叫肉夹馍,可见这东西是缘起于贫穷,但贫穷是喜怒哀乐的母亲,是人生情感的催生器,是乡愁的源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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