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雨季节终于结束。老天给乡亲们带来了久违的阳光,也带来了内心的欣慰。毕竟,每天湿漉漉的,出行不方便暂且不说,就是家里的衣物床被,也统统弥漫了一股浓浓的霉味。天一放晴,心也仿佛跟着晴朗起来。该做哪些事,该哪里走走,都在紧张亢奋的准备之中。
下山村的乡亲们也是这样。女人们最先忙碌起来。这是一年中最大规模的一次展览。家家屋前的拉绳上,竹篙上,树叉上,挂满了大小不一、花花绿绿的衣物,如万国旗帜飞舞。男人们终究懒散些。先不紧不慢地抽完一枝烟,然后歪戴上草帽,斜踏着鞋拖,懒洋洋地扛上锄头。锄头杠上还不忘吊一个装茶水的大塑料瓶。男人们摇晃着,往山地里锄红薯草去了。
乡亲们做事总是这样,一窝蜂似的,喜欢挤在一起凑热闹。到最后,做事成了其次,彼此拉家常倒成了最主要的。大家都为自己说出这些天对方不曾知晓的新闻,或得到哪些不为人知的秘密而洋洋自得。既满足了虚荣心,又满足了猎奇心。
天一连晴了几天,乡亲们似乎又没有了多少要紧的事做。毕竟田地承包了,少了那份旷日持久的田间活。村子里又渐渐恢复了往日般的平静。老人们摇着扇子,三三两两坐在门口,掐掐菜,呱呱白。一条狗或者是一只猫,也竖着耳朵盯着主人坐在那里听着。
阳光一天比一天更加逼人。马路上象镀了层银子,白花花的。平时电线上交头接耳蹦来跳去的鸟雀,不知飞到哪里去了。就连屋前屋后那些踱来踱去的鸡,跟人身后紧撵的狗,现在也慵懒地躲到树荫一边,闷不作声,打不起十分的精神。倒是越来越多的知了,从早到晚不厌其烦地嚷嚷着,让人感觉夏天无时不刻真实存在。
知了啊,你们整天没命地嚷嚷,累不累啊你们?三点了,天还是这样的热,空气中裹挟着热浪,有些滞涩有些沉闷。下山村的主任陈长生泡了一杯菊花茶,慢吞吞地朝村部方向走。午休才醒一会,眼睛还有点发蒙。他有些讨厌这喋喋不休的知了,因为这很像有些死脑筋的乡亲。到他们家做思想工作,只认准自个的理。这几天乡里发了个水灾受灾户的调查表,又碰了不少钉子,受了不少冤枉气。
乡村基层工作难做啊,容易得罪人。就像现在,报谁谁不是。不管怎样,这几天他要与文书碰头把名单报上去,上面催促几次了。还有那份美好乡村建设总结报告。
村部离他家的路不是太多,约摸一里半。长生上班从来都是步走着去。虽然是夏天,但风吹一过,大叶柳树上的叶子开始飘落。翻转,飞舞,像是电影镜头中某些唯美的画面。叶子落到头上,他忽然觉得内心有些悲哀。眨眼间秋天快到了......靠边走在乡村水泥路的落叶上,叶子们不断粉碎着,发出咔嚓咔嚓的声音,那种近乎接近死亡的声音。这声音像蚕咀嚼桑叶一般伤着他的心。这样灰暗的心情,是四十岁之后才有的。今年,哎,四十四了。
长生真害怕这些容易引起他感觉衰老的东西。比如这夏暮的落叶。哎,试个试的年龄了,什么名堂也没有混出来。他现在算个什么?村里的一把手?有丝丝苦涩无奈的笑意在他的嘴角边搐动。N0,N0......算是什么呢。留守中年,庸庸碌碌向老龄阶段爬过去的留守中年。但对于这样内心的自我评价,他似乎又心有不甘。
长生昂起头,扭了扭脖颈,振作了一下精神。走过村办公楼的厕所,远远地望见广场边停靠着一辆蓝色的货车。车厢里堆满了纸箱之类的东西。旁边还有一辆银灰色的面包车,后箱门高高掀起。有几个人正手忙脚乱地从里面拿东西下来。几张桌子,一堆塑料凳,折叠太阳伞,铁架子......乱七八糟摆满了一地。
这是干什么呢。送戏下乡?乡文化站没来通知。长生脑子里稍稍转了一下,就知道了这些人到底做么事。卖狗皮膏药的!又到乡下来忽悠老百姓一把!主任这样想着,忽然觉得肩上多了一份沉甸甸的责任。这事他决定要管一管,毕竟在他的地盘上。他陈主任有权利义务保护自己臣民的利益。
长生咳嗽了一下,清了清嗓子,径直向面包车走过去。他觉得自己有些严肃有些风度,马上就可以引起这些人的注意。甚至像平时村子里的二孬子,见到他,立马恭恭敬敬递上一枝烟,然后一脸讨好地笑。可是,这几个忙碌的人根本没有搭理哪怕是冲他一笑,以此证明他的到来。这大大伤了长生的自尊心。
长生望了望那个身穿休闲运动装正在一旁指手划脚的平头。应该是领头的。上前低沉着嗓子问:“你们从哪里来?干什么的?”
平头停下指挥转移了视线,不在意地望了长生一眼。漫不经心地说:“搞个促销活动。哪里来?管得着么? ”
“什么?!”长生显然被这句明显带有轻蔑意味的话给激怒了。要知道,他好歹也是三千多人的大村领头的.....村里摸打滚爬了两十多年,就是乡里那些副的,见了他态度也是极其友好的。每次到村里开现场会,总是先客气地表扬几句:长生同志做了大量的工作,下山村这几年的发展有目共睹......然后再切入正题。
而今天这个生意人!配做生意人么?这点察言观色都不懂?长生提高了声音,冷漠的声调与这火烘烘的气温显得十分的不和谐,“这里是村办公的地方!你要知道!小伙子!搞你们那一套,请走远点!”长生面无表情并认真地用手指着身后有些气派的村办公楼,“知道吧!办公的地方!”
平头重新打量对面这个人大约几秒钟。他已经看出此人有些来头。来者不善。应该是村里的负责人,不然没有这样的面不改色。于是平头挤了挤笑,从口袋里掏出一盒中华,用食指一弹盒底,一枝烟“嗖”地冒出金黄的一截。平头有些讨好地说:“我们是县里的。来贵地搞个活动,望领导多多关照。来!抽枝!”
“不行!”长生一挥手,果断推开这迟来的诱惑,斩钉截铁地说,“把你们的摊子收远点!别让我看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