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误入了一场荒谬的葬礼。灵堂很大,从地板到墙壁铺满了白花。中央本该放遗像的位置空空如也,水晶棺里貌似也空无一物。这里除我之外还有一个女人,头戴黑纱掩面哭泣。她声称是逝者的妻子,哽咽着向我讲述他们的故事。
女人和他第一次见面是在隆冬,出租屋里除了热水再无任何暖意。关闭水龙头,女人立刻像被拨动的弦般不断剧烈颤抖,在她努力控制手指翻折浴巾时,身后传来细小的声音。
“我很抱歉女士,您能随便用什么东西也擦擦我么?”
女人回头,看清他时吓到失声。
“我很抱歉女士,我也是迷了路才到这来的,让您受惊真对不起,我这就离开。”
“只是我浑身湿透了,现在出去大概很快就会冻毙街头,但我还是很感激,生命的最后一刻没有受到伤害,反而是一些…温暖。”
女人愣住了,眼前的画面已完全超乎她的认知,她无法理解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又为何表现得如此礼貌。当人无法思考出结论时,大量的回忆就会喷发进大脑的生产线。她想到自己高强度的工作,业绩的压力,疏远的同事,以及深不见底,她再也无力上浮的身在异乡的孤独。反应过来时,她正鬼使神差般的拿起毛巾,替他擦拭。
当晚他们躺在床上聊了很久,越聊女人越觉得他可怜:他已不再年轻,一生奔波劳碌,受尽欺辱与伤害仍经常食不果腹。他抛弃了所有生命的意义,包括他的名字只为活下来。女人听完泪流不止,她已深深爱上了他。她为他取了新的名字:冬青,从名字开始,她要将拥有的一切都赋予他。
冬青为她改变了作息,也离开了拼死夺取的领地。他在女人为他开辟的新天地里以旧习惯谋生,开始感到不便,后来逐渐肆意。因为女人总会一次次包容原谅甚至为他改变,女人也不傻,她爱冬青的温和礼貌善解人意。她无比相信冬青是爱她的,因为冬青说想要摧毁整个世界来证明他的爱意。她在写字楼里看着被玻璃隔绝的风景,本该悲伤的她此时露出了微笑。在故乡外的山河流转多年,她第一次感到幸福。她无比思念冬青,想要拥抱他。这样挠人的情绪是无时无刻的,从清晨睁眼到思绪落幕。
随着时间推移,女人对冬青的爱愈发浓厚与满溢。她控制不住地想与人分享,控制不住地向他人证明冬青对她的爱。当这份爱被质疑,她愤怒而委屈,羞耻和恐惧化成一条蛇,从耳朵钻进梦境里。她也开始生病,屋子不管如何打扫都无法洁净。她比任何人都更清楚,冬青,这个街头流窜半生的家伙。是何等卑劣肮脏正在腐败,可她就是无法自拔的爱他。
春天来临时,女人向冬青提出结婚。冬青对此感到疑惑,但听完她的解释和承诺后欣然同意了。此刻他们相识不过两个月,女人潜意识里也觉得草率。可这对冬青已是漫长的季节,他本就青春不再,如今更是日复一日的衰老。女人知道时间不等人,她想以更高维度的身份陪冬青更多的日子。
她幸福地患病,幸福地受伤。夜里冬青的亲吻令她疼痛不堪,累积一段岁月双颊成了无法见人的模样。她的身体随着他们的感情不断升温,很多时候,甚至越来越多的时候她不再能区分现实和梦境。她遗忘了太多太多的事情,有时会对枕边的丈夫眼含惊恐。最后一次下班,她看到母亲像老鼠一样,从谷仓流窜进水泥森林,在写字楼旋转门旁瑟缩着等待她。
她如上供珍宝般,骄傲又谄媚地介绍自己的丈夫冬青。而这个朴素畏缩的农村妇女不表一言,只是望着她的脸落泪。她一定认为自己心爱的女儿遭受了非人的虐待,但只要见到冬青就好了,她一定会非常感激自己的女儿获得了世界上最好的爱。
母亲跟在身后,看她打开家门。丈夫冬青正在灶台边,狼吞虎咽吃着什么。她很爱这点,不管什么食物丈夫总会虔诚享用,光看着都觉得幸福。身后的母亲却大喝一声,一道银光擦过眼角,她不知何时已拿起金属棍拖把。
母亲挥棍砸去,她全力阻拦竟没抵住母亲的臂膀。那是多么瘦弱的臂膀啊!它不能阻止父亲飞向她的拳头,也无法保护自己血流如注的额头,此时却是那般快速有力。铁棍抬起又飞速落下,她仿佛看见金色的麦浪被割断碾碎,聚拢成堆,又一刻不停地化作一张张鲜红的纸,如此周而复始。她有些失神,望着母亲枯槁的手臂青筋暴起,她想起这双干枯皲裂,时常流血的手,也曾像今天这般爆发出非凡的力量,将她托举至一生未曾得知的光明世界。
“后来呢?”我问
“很遗憾,我的母亲没能参加她女婿的葬礼。”
我没再说话,只想尽快离开。因为在她回忆时我数次后瞥,终于看清水晶棺里的葬礼主角。
一只老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