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一早,陛下走后,我便被宫人内侍们恭谨迎出,穿上华衣美服 ,戴上玉簪罗髻,被内侍局当做娘娘奉着。
我是被陛下宠幸过的女人,是将要受到册封的后宫。
看着宫人们于我宫中忙碌奔波的身影,我脸上不禁泛出入宫以来久违的笑,或许这就是初为人妇的感觉,从此,我便有了依靠,有了一世的倚仗,他的笑容,他的温柔,一一在我心头泛过,胜过蜜糖十倍百倍。
此后,我日日为他梳妆,铅华装点,花颜晕染,只是望他能许我一笑。
名分权力,我从不奢望,我只希冀在他心里能够有一点小小的角落是为我而存,这就够了!
宫人们皆道,陛下平日里只宠爱万贵妃一人 ,我能够被临幸,想来陛下必是极喜爱我,将来,必得位至四妃位。故此,宫人们对我愈发礼敬有加。
我亦做了不该做的美梦,竟憧憬着他能迎我为妃嫔,爱我敬我。
我是错的,我低估了昭德宫里的那位半老徐娘-万贵妃。
我期盼许久的册封诏书,却毫无音信,直到有一天,另外一份册封诏书让我彻底丧失希望。
陛下确实有册封诏书,只不过不是册封我,是册封古籍房中的宫女沈氏为选侍,只道那日沈氏承袭陛下恩宠。
听到这旨意时,便如霹雳般,我瘫坐于地。
我承袭的恩宠竟成了别人的,真是笑话。
我不顾一切,奔去乾清宫,可又有什么用处?我连陛下的面都没有见到,是了,我现在只是普通女官,哪里有资格见到陛下呢?
回到尚宫局,我看到了顾尚宫叹息的样子,我也实在没有力气理她,只是自己把自己关进房门。
她总是来劝慰我,可是我已心灰意冷,茶饭不思。可是她却不在意,总是过来劝慰,也时常说些她自己在宫中数年来的经历见闻,亦是有说不尽的心酸苦楚,甚至胜于我。久而久之,我亦会与她偶尔说上几句,不得不承认,她的话是极有用的。
“我知道小主心有不甘,不甘自己得来的恩宠被别人夺了去,可是我们人在深宫,命运大多时候,是由不得自己做主的,在古籍房明明得到恩宠的您,为何却被沈选侍取而代之?这一切的幕后主使是谁想必您定知道,您即便现在见到皇上又有何用呢?彤史上记载的得到恩宠的是沈选侍,不是您,您若是去了,也只会把自己送入火坑,最终受伤的,还会是你自己。 ”
的确,我又怎的会不知道那一切的幕后主使是谁,现下宫中皇后空有其名,真正在后宫拥有一手遮天的权势的人是万贵妃,也只有她,能够做到操纵六尚女官与六宫妃嫔。
这位万贵妃,说来也是厉害,当今陛下方过二十,而贵妃,却年长陛下十七岁,得尽陛下恩幸,当初陛下原配皇后就是被万贵妃使计拉下后位的,她的权势,当真在后宫无人可及,我又能如何啊?
只是陛下,他当真不记得我了么?他那日的温情缱绻,犹似昨日,他是我从小至大,第一个另我心神往的男子,他那般俊丽,那般温柔,那般的……让人心动,他怎会如此,怎会如此抛弃我?
不不不,我绝不能坐以待毙,绝不可以做屐底之泥。
我纪素兰,怎会任人宰割呢?
我只能等,等到有一天陛下见到我,想起我,迎我进后宫,找回本该属于我的那一方土地。那个人,对我而言,亦不再是男人,只是大明帝国的君王。
我就这么等着,等到侍候我的宫女内监不耐烦,对我冷语而加;等到宫中没有人记得我这个承恩的后宫;等到,我发现自己有了身孕。
在那晚之后的三个月中,我身子渐渐感到沉重与不适,我冒着违反宫中禁令的危险,请到了自小与我青梅竹马的太医凌霄来为我诊治。
他的神情我永世不能忘怀,几丝若隐若现的无奈愤怒,更多的,是心疼。
他为了我入宫,为我当太医,可是我……这一生,终究是我对不起他。
短暂的沉默过后,他利落地翻动药箱,寻出纸笔,写下长长的一些话语,写完后,冰冷着脸对我说:“兰儿,你已有孕,千万要照顾好自己,这些,是女子有孕期间应注意之事,安胎药,我会每日给你送来,还有,我不会声张的,你放心。”
他利落的语气背后是落寞的心情,可是看向我的,却是坚定的神情,即便他刻意流露出冰冷,可他的情谊当真是让我在这冰冷寒凉的宫中,倍感依赖。
“凌哥哥,我……”
“兰儿,我会保护好你,有我在,你必会无忧。”
泪水悄然蔓延,肆意于我脸上舞动,刮花了我脸上的铅华。
一双手悄悄伸来,温柔为我抚去泪水,将我拥入怀中。
对我,已是毕生不可得的温暖。
即便我以对皇帝死心,可是我肚子中已有了孩子,为了孩子,我也要夺回本该属于我的一切,回到本该属于我的位置上。
正待计划周全,协理六宫的万贵妃却派人来强行将我打入冷宫安乐堂,并说我身子不适,会为我派遣一名医女照顾我的身子。
“大人,贵妃娘娘知道您身子不适,特意命奴才请了林医女来给您,别在有什么不适的的,扰了您玉体康泰。”万贵妃宫中的内侍苑展福如是说。他挥了挥手,迎面走入一名医女。
那医女低垂着头,向我低声问安,“奴婢参见大人,大人万福。”
那医女慢慢抬起了头,我定睛一看,手中端着的茶杯不由掉落于地。
“呦,大人这是怎么了?绮月,快给大人瞧瞧,大人您先诊着,这几日,绮月会留在这里照顾您的身子。那奴才就先告退了!”
多亏了绮月,我才能保住我的孩子。
我刚当上司计时,曾经救过她的性命,让她得以在医女选拔考试的明争暗斗中得以保全。她亦懂得知恩图报,自我救下她后,她总会送我一些药材或者为我熬制一些药膳来为我保养,也因她,我平素里羸弱的身子才得调养。
她为我把脉后,只轻轻道:“大人气血滞塞,腹胀已日益明显,只消奴婢禀了贵妃娘娘去,为大人抓些药便是了,倘或大人束腹,身体必会好转。”
束腹?对了西汉灵帝的王美人因惧怕皇后威视,身怀有孕也不敢声张,一直束腹至临盆产子。眼下万贵妃丧子,正以一种几近变态的疯狂迫害打压承袭恩宠和有孕的宫人嫔妃,她们当中大多如我一般,在宫中无权无势无所依靠,就连面见皇帝太后的资格都没有,能够拿什么去反抗呢?
我绝不能任人宰割,即便我可以忍气吞声的在宫中透明一般的活着,可我的孩儿不能,他可是龙子,将来或许会成为这大明江山的帝王,什么都有可能发生,不是么?
冷宫的吴废后听闻我有孕,便将她于冷宫所贮米面给我送了许多过来,虽说不是什么珍馐美味,可是她自己深处冷宫自身饥饱已是问题,能够顾及到我,当真是善心。说来她是薄命,如花似玉的年纪被册封为皇后,不到两个月便被拉下后位,她能如此帮我,或许也是因为我与她均遭受万贵妃迫害的缘故。
有凌大哥与绮月的照料,以及吴姐姐的帮衬,想要回宫,或许指日可待。
可是我又错了,绮月的说辞终是未使万贵妃信服,这个年近五十的老妇,竟亲至安乐堂来“探看”我。
“妹妹身子不适,应该好好离宫修养才是,眼下皇后娘娘奉皇上之命,潜心修养,本宫作为后妃之首,必会好好打点后宫的一切,妹妹身子不适,本宫岂会坐视不理?绮月那贱婢,看顾妹妹许久也未见好转,本宫也只得亲来看望妹妹了!”皇贵妃拨弄着手上的金丝嵌玉米珠团福护甲,如是道“带上来!”
皇贵妃身后的几个内侍闻言便拖着一个穿着肮脏白衣浑身血污的女子上来,那正是绮月,绮月早已面无血色,她的双眼无光,面上显出数道血痕与烙印,可以想见,她所受之苦。
都是我连累她的。
我禁闭双眼,不忍再见眼前惨状,万贵妃得意轻哼,“来人啊!快给纪司计进药!把这照主不利的医女拖下去杖毙。”
早有宫人上前按住我并拖走绮月,我动弹不得,眼见着女史端着药碗过来。
那是一碗褐色的汤汁,混杂着青涩的苦味,透过阳光的照射如乌云一般沉重,让人窒息。
伴着绮月垂死之际的哀嚎,伴着贵妃万氏的畅声大笑,这里立时成为了阿鼻地狱。
那般红的鲜血,很快流了满地,流了整个院落,成了无数条涓涓的小河,混杂着积年的尘土,渐成暗红,最后以一种极其恐怖的颜色-似红非红、似黑非黑凝在那里,慢慢嵌入青石砖地。
空气中弥漫着血的腥甜,让我倍感眩晕,绮月的惨叫、万贵妃的大笑、宫人们或得意或惋惜的神情、隐约的孩子的啼哭声、如渗了血一般的宫墙……这一切都在我耳边环绕,眼前浮现。
我的力气与理智,随着我体内留出的血液一点一点流逝,终于,让我阖上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