详解中小学古诗文系列。

僵卧孤村不自哀，尚思为国戍轮台

夜阑卧听风吹雨，铁马冰河入梦来

公元1190年，时任礼部郎中（教育部兼外交部的司局长）的陆游已经是66岁的老人，仍壮心不已，倡言北伐，但被主和派群起攻之，弹劾他“不合时宜”。最终陆游被罢免还乡，理由竟是“嘲咏风月”——净写些风花雪月的诗。陆游忿忿不平，回到山阴老家（绍兴）后将自家宅邸命名为“风月轩”。

1192年11月4日，秋晚的江南，寒意渐深，更哪堪一场愁煞人的秋风秋雨。年迈的诗人僵卧孤村，听着这凄风苦雨，却并没有自怨自艾。即使年过花甲，即使屡遭贬斥，挥师北上、克复中原的雄心却从未消退。在这一夜的风萧萧、雨淋淋中，诗人在梦里回到了冰河垂地、铁马长啸的边关……

陆游，字务观，号放翁。放，就是狂放的意思，来由是主和派弹劾他“狂放”，故而起的号，可见陆游是一位很有性格的文人。我们从小在课本上读到的陆游总是一个悲愤的爱国诗人形象，这当然是他的重要一面，但绝非全面。像给家宅命名“风月轩”的举动，就很有狂放不羁的味道，让人想起“奉旨填词”的柳永，但不要忘了，此时的陆游已是年近70的老人，性格火爆仍不让年轻人。

读这首诗，似乎给我们一个卧病老人的印象，其实68岁的陆游还十分硬朗。陆游享年85岁，在古代这绝对是高寿了。可能寿命长占了一定的因素，陆游是古代诗人中作品最多的，一生作诗近万首（当然这是刨去了写过4万多首诗的乾隆皇帝）。以“嘲讽风月”被贬，估计也不是空穴来风，陆游写诗太多了，虽然我们熟悉的都是铿锵有力的爱国诗词，但吟风弄月的词句肯定也写了不少。

不对，我们熟悉的也不都是他豪壮的作品，还有那首《钗头凤》：

红酥手，黄縢酒，满城春色宫墙柳。

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

错、错、错。

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

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

莫、莫、莫！

陆游十九岁迎娶唐婉，虽是父母之命，却成就一对神仙伴侣。唐婉出身书香门第，是一位才女，可算是陆游的红颜知己。可这位才女，不知怎的引起了陆游母亲的不满，强令陆游休了唐婉。几年后，陆游与唐婉在游园时重遇，此时的唐婉已经再嫁，后夫十分大度，命婢女给陆游送来一壶酒，虽是黄藤美酒，却是陆游一生中喝过的最苦涩的酒，他只能将爱恨离愁交付诗文，给我们留下一首千古绝唱。

宋代是理学昌盛的时代，讲究的是存天理灭人欲，在这样的学术风气下，能写出如此情真意切的词句，实属难得。钱钟书评论：除掉陆游的几首，宋代数目不多的爱情诗，都淡泊、笨拙、套板。

陆游确实是一位有情趣的文人。实际上，《十一月四日风雨大作》有两首，课本上的是其二，其一是这样的：

风卷江湖雨暗村，四山声作海涛翻

溪柴火软蛮毡暖，我与狸奴不出门

狸奴就是猫咪，陆游是历史上著名的爱猫人士。我觉得没必要刻意把这首其一隐藏了，壮怀激烈的主战派为什么不能偶尔有柔软的情怀呢？人是复杂的，多面的，这正是这个世界有趣之所在。

陆游一生天真狂放，若说有憾事，那一定是没有经历过真刀真枪的军旅生涯。没错，虽然我们读过好多陆游刀光剑影的军旅诗词，但他其实没有真正的军旅经历。这当然和大环境有关，南宋的政坛主流始终是主和派。

距离战场最近的一次，是四川宣抚使王炎招他为幕僚，准备西征。但仅仅7个月后，西征计划撤销，王炎被调离，陆游唯一一次军旅生涯也告结束。大家要注意，后来陆游诗词中所有关于前线和战场的诗句，都源自这7个月幕僚经历的回忆。

时代造就诗人，靖康之耻萦绕在宋人的心头，没经过金戈铁马，不见得就写不出好的军旅诗词。正如在昂扬的盛唐，一天没到过边塞的王昌龄，一样能写出第一流的边塞诗。

“铁马冰河入梦来”，就是对当年抗敌前线的回忆。还有著名的《书愤》：

早岁那知世事艰，中原北望气如山

楼船夜雪瓜洲渡，铁马秋风大散关

塞上长城空自许，镜中衰鬓已先斑

出师一表真名世，千载谁堪伯仲间

大散关在陕西宝鸡附近，是宋金的西部边界，当年陆游任征西幕僚，曾多次巡视大散关。那时的陆游确实自许“塞上长城”，曾写下《平戎策》奏疏，可惜王炎匆匆离职，他的平戎良策也无用武之地了，可叹“镜中衰鬓已先斑”！

楼船夜雪瓜洲渡，这不是陆游的经历，指的是南宋名臣虞允文抗金的故事。1161年，金主完颜亮亲帅大军入侵南宋，虞允文在采石矶（今安徽马鞍山市附近，是南京上游长江最后一道天险）以一万八千人决战金军十五万人，取得采石大捷，后来完颜亮绕道扬州渡江，又被虞允文拦截。高大的楼船，正是宋朝水军的标志性武装。这句讲的是陆游在瓜洲渡（扬州附近）看到了宋军的楼船，遥想起采石大捷——那正是陆游日夜渴望的经历啊！

还有《诉衷情》：

当年万里觅封侯，匹马戍梁州。

关河梦断何处？尘暗旧貂裘。

胡未灭，鬓先秋，泪空流。

此生谁料，心在天山，身老沧洲。

“匹马戍梁州”指的就是征西幕僚这段回忆，可惜关河梦断，尘暗貂裘，壮泪空流。梁州指的是今天陕西汉中，这里用来指代宋金西部边界。天山在宋朝远不是本朝疆域了，这里不是实指，而是借指边关的意思。沧州，也不是今天的河北沧州，而是泛指水边，也就是陆游在江南的家乡。

虽然陆游一生未圆军旅梦，但他漫长的仕宦生涯里，担任的职务很多都与军事有关。直到1202年，陆游77岁高龄，还被朝廷启用编修国史。在此期间，宰相韩侂胄主张北伐，尽管韩乃南宋权相，名声一向不好，陆游仍给予他很多支持，即使遭致清流们的谴责也在所不惜。

1207年，韩侂胄北伐失败。1209年，又是一个深秋，或许又是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陆游写下了一生中最后一首诗：

死去元知万事空，但悲不见九州同

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

陆游写下《示儿》绝笔的时候，南宋尚与金对峙。他想象不到，王师不仅没有伐金成功，反而亡于另一个北方政权——蒙古。陆游去世70年，公元1279年，宋元崖山海战，左丞相陆秀夫背着末代小皇帝跳海自尽，南宋自此而亡。据陆氏家谱，陆秀夫是陆游的曾孙。

虽然最终等来的不是“王师北定中原日”的家祭，但后代未辱没先祖的志向，也多少可以告慰陆游在天之灵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