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初遇
南朝祯明二年。
琉璃刚好虚岁十三,正是天真烂漫的无邪年纪。
那一年,静明庵附近的春草初生,和着徐徐吹拂的微风,真是享受,可是却不能久留,擦擦额上渗出的汗珠儿,琉璃吃力地拎水,虽是半桶,仍是有些摇摇欲坠。
师傅怕是等急了吧,琉璃半仰头看了看湛蓝天空,额上的汗珠儿折射着日光,闪亮闪亮,当然,最引人注目的还是那个大光头,她是削发修行,终日青灯古佛,无尘世万般牵念。虽然年幼,到底熏着佛祖香火,内心无杂念缠绕,宁静淡然。
身侧是白白胖胖的小兔子,跟在琉璃身侧不离地刨土打地洞玩的不亦乐乎,琉璃半弯着腰艰难腾出一只手唤道:“萝卜,萝卜,该回去了。”
萝卜两耳朵威风凛凛地一竖,侧过前肢猛地一刨,哗啦一阵泥土飞进木质的小半桶水中,粘稠了半壁清水。
琉璃眼睁睁看着自己辛苦半天的成绩就这样打了水漂,侧额叹息,哎,萝卜,有你这么闹腾的吗?
似是得知自己闯了大祸,萝卜静驻半晌,抬起柔软的前肢一溜烟小跑没了,只剩琉璃叹了口气无奈可怜兮兮接着去打水,哎,这兔子也不让人省心啊。
只是不能吃荤,不然,这焖兔肉好吃,还是红烧兔肉好呢?琉璃想着想着,不由得咽了口唾沫。
静明庵久居深山密林,人烟稀少,地处隋陈两国边界,倒是远离外界诸多纷扰,昔日混战的魏晋南北朝中势力最大的当属南陈北周,只是周国已被隋取而代之,隋已有愈来愈大之势,因是隋朝代周新立不过十余年,新帝隋文帝虽手段凌厉,做事雷厉风行,终究常年征战,消耗日多,无暇顾及偏居一隅的陈国,根基未稳,两国相邻倒也相安无事。
琉璃自幼时即跟着慈安师太修行,今年算来已五年有余,似乎早已习惯这里的风土气息,如若常年在此,青灯为伴,细听风鸣鸟语,花曳拂堤,师太为亲,萝卜为伴,倒也值得了。
琉璃气喘吁吁地拎水回去,已经过了修习的时辰,琉璃小心翼翼轻抬脚步朝佛堂走去,慈安师太正闭眼无比虔诚的祷告:“一切众生性清净,从本无生无可灭。即此身心是幻生,幻化之中无罪福。”
琉璃细细听着,只见慈安师太的声音蓦地提高:“琉璃,回来了么?”
琉璃吓了一跳,仔细瞧着才发现师太仍然闭着眼,专注地诵读,琉璃稳了稳神,答道:“师太,琉璃迟到了。”
慈安师太这才睁开眼,目光无悲无喜,平静注视琉璃:“修佛之人,最忌心浮,琉璃,你心不静啊。”
慈安师太细细打量琉璃,虽是琉璃掩饰的很好,仍是逃不过师太锐利的眼睛,琉璃在心里暗暗吐舌头,仍是装作一本正经:“师太这迦叶佛偈真真念到琉璃心里去了,让人沉浸在一种无欲无求境界之中。”
“琉璃这就去做功课了。”琉璃说罢,打算提步离去,只隐约听见慈安师太的轻微叹息之声:“琉璃,你可还曾记得你名字寓意?”
“琉璃是师太起的,琉璃自然记得。”琉璃敛了眉,语气轻柔,那个尘世诨名陈晚棠,怕是随她进人这里的那刻便已烟消云散,不复存在了吧。
“‘愿我来世,得菩提时,身如琉璃,内外明澈,净无瑕秽。’此为为师当初替你取的法号,就是为了让你时时铭记,不可心有过多杂念,潜心悟道,早日参透世间万物因果,琉璃呀琉璃,你可莫辜负为师的一番良苦用心啊!” 师太轻叹口气,摆手示意琉璃退下,只是目光追随琉璃渐去背影,内心诸多烦杂,这琉璃,也该到了归去之日,只是不知日后,这姻缘际遇化解的如何?
也罢也罢,万事万物早有天意注定,不过是轮回过往空梦一场,强求不得,强求不得呀!
琉璃一日日潜心修行,小萝卜调皮在琉璃脚下拱来拱去,琉璃在雍水河畔洗甩衣物,庵中事事皆亲力亲为,于凡尘事务中修习悟道,一花一叶皆为万物之灵,须得用心感悟。
萝卜十分不安分,琉璃回头看小萝卜昔日圆滚滚的肚皮已经瘪瘪的凹陷下去,像是无人照管的野流浪兔儿,尖尖兔耳上也沾上几根枯草,看起来十分凄惨。
琉璃叹了口气,用水拨了拨小萝卜,回望四周荒无人烟的土地,说:“萝卜乖,琉璃忙完就带你找小胡萝卜吃,乖乖啊......”
话音未落,萝卜似是受到什么惊吓,咕噜噜从地上一跃而起,一溜烟儿小跑没影儿了,琉璃还未回过神儿来,已听见哒哒马蹄声由远至近而来,铁蹄惊起尘烟滚滚,琉璃吓得扔了衣物,就近躲入附近下方的河畔石阶处,小心地聚拢身子。
上方河岸处只听见两人率先下了马,声音由远至近传了过来:“先行歇息片刻找些吃食,养精蓄锐再和他们集合亦不迟。”
听声音不过十七八岁年纪,却是难得老成沉稳,一股居高临下之气,琉璃小心翼翼半挪动身子,悄悄探出半个小脑袋,屏住呼吸不敢声张半分,那少年隐约可见身着白金铠甲,手持黄金宝剑,毅然翻身下马立于一匹矫健的枣红骏马身侧,身手不凡。
跟随那少年身后的下属亦是军队铠甲上阵,目测三十年纪上下,目光警觉打量四周环境,琉璃感觉他锐利的眸子停留在自己身侧附近,徘徊不前,心下咚咚跳个不停,紧拽着素服前襟连大气都不敢出。
静明庵一直处于与外界隔绝状态,人烟极为稀少,琉璃素日除了上山砍柴的樵夫,战乱避世的隐者,着实不曾见过几个外人。加之师傅最忌同门弟子于外界俗人,或是所谓的浑浊男人来往交谈,因是琉璃见着陌生来人下意识便是躲藏起来。
“属下瞧着这山林慌凉,怕是没有什么人烟......”
琉璃紧紧靠着石阶,心想,他们走了就好了,萝卜还等着她找小胡萝卜喂养呢。
眼看着二人已是牵了马准备掉转马头离去,忽然那中年精壮男子似是注意到什么,又折身返回似是寻找些什么。
糟了,琉璃心下大惊,那堆来不及收拾的湿衣服还皱皱巴巴摆放在大青石板上呢。
正懊恼,一道寒光已如迅雷不及掩耳之速悄然逼近琉璃头顶,琉璃惊得窜起身,冷汗淋漓,那白甲少年面如冷玉,眸子散发着幽幽寒光,剑身泛着冷光凉透心际,震慑人心,琉璃慌慌张张间头上松垮垮的尼姑帽已然轻飘飘跌落于地,亮出了光秃秃的闪亮大光头。
那少年见此情景愣了半晌,随后嘴角扯出一丝冷笑意,俊美不可直视:“我说呢,原来是个小尼姑......”
他回过头来对随行之人说:“铸夺,到底是我多虑了,不过是个小尼姑。”他浅言呢喃,似是想起什么好笑的事摇头哂笑,随即宝剑入鞘。
琉璃大口大口喘着呼吸,方才因过分紧张连呼吸都生生被阻断,能再次呼吸新鲜空气真是美好,琉璃慌乱俯身捡拾尼姑帽,见那少年似是饶有兴趣盯着她光秃秃的脑袋瞧,琉璃红了脸,慌里慌张把帽子往头顶扣,可在俊美少年注视下手忙脚乱不利索,慌里慌张扣了几次才勉强扣上。
“阿弥陀佛,心有所住,即为非住。应无所住而生其心......”静心精心,万物如浮沉,心静则世间明。琉璃想,她还是修为不够,怪不得师傅一直说她,方才有辱师门,真是罪过罪过。
那少年见眼前小尼姑一直惊慌闭眼祷告,亦没了一开始的探究之意,那随行之人语气不客气问:“喂,小光头,这附近可有什么吃食填饱肚子?”
小光头?
是叫我吗?
琉璃愣了愣,结结巴巴答道:“不曾有,倒是,倒是有胡萝卜可以充饥。”
这方圆几里,她最熟悉的便是哪里有又大又脆的胡萝卜吃了。
那少年蹙眉想了想,发了声:“也罢,胡萝卜就胡萝卜,总比没有强。小尼姑,你带我们去。”
一路二人跟着琉璃细细隔开山林荆棘,琉璃找到地方用一根小木棍挖了起来,那少年亦将宝剑别于腰间,跟着琉璃忙活起来:“看不出啊,小尼姑,挺聪明啊。”
那少年斜睨她一眼,眉眼上挑。
“小尼法号琉璃。”
少年嘴角笑意更甚:“琉璃琉璃,这名字不错,只是可惜了......”
可惜了一个小尼姑。
琉璃扒开挖出的肥肥胖胖胡萝卜,用手仔细擦拭干净递给他们:“请问施主如何称呼?”
少年似乎闭眼养神片刻,清清浅浅的声音飘忽传来:“本姓为杨,单字英。”
杨英,杨英,英者俊姿无畏。
琉璃恭恭敬敬双手合十施礼:“杨施主好。”
一行三人啃了好几个嫩嫩的胡萝卜,那少年吃的极有修养,虽是大口吃却看着让人舒服,果断中自有一番气势风度,那被称为铸夺的人似乎极为忠心,经由琉璃手中的胡萝卜都要先经过他之手,细细用手擦拭干净后方恭恭敬敬递给少年,一直不曾离开白袍少年左右。
琉璃虽不曾踏出这深庵,亦知晓他们二人不是普通平民百姓,二人简单收拾后,向琉璃告辞:“小尼姑,后会有期。”
少年矫健凌空一跃而上马背,高大的枣红骏马红鬃毛在风中虎虎生威,少年一身甲胄长袍,长发由一根简单纯黑缎带束起,以一个鎏金冲天镶祥云发冠垂直盘绕发际。
少年唇红齿白,轮廓如刀削玉琢,华美不可方物,身躯傲然挺立,右手执剑身侧,整个人被风轻轻吹拂,发丝凌乱遮拂半边俊秀面容,让天地为之黯然,衬得白袍华贵异常。
琉璃呆愣愣好久,迷迷糊糊点头,看着他们疾驰而去,马蹄哒哒之声在山野传播扩散,渐渐消失于视线之中。
世间一切美好的东西都值得赞扬,欣赏,琉璃时常思度佛偈也听得些许,这是,佛语里的美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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