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待

天空还是有些昏沉,李弈坐在便利店中,望着雨后的街口。

汽车碾过地上倒影出的霓光,又扬长远去。行人各自匆匆忙忙,掩着头寻找避雨的地方。

李弈的手指有规律地敲打着桌子,他看了看自己的表,已经超过约定的时间一个小时了,他并没有因为爽约而恼怒,一丝苦涩在他眉间晕开。

他想起了八年前的那个小城的街口,他也是习惯像这样去等,不过那时候李弈是能等到她的。

“先生,今年又看到你了,这是你第四年来这里了,从四年前起你每年这个时候都会来这里坐两个小时。”一个年轻的女店员上来和他搭着话,李弈有些深邃的眼神让她对这位不常来的客人记忆很深,他每次都是坐在那里,背挺得很直,像一柄剑鞘。

“你......是在这里等人吗?”

“嗯,我在这里等一个人。”李弈还是看着路口,眼神很专注。店员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她有些同情李弈,他等的人已经连续四年爽约了,这位先生每年还是如约而至地等。

李弈想拿起手旁的咖啡,突然意识到咖啡杯早已空了。他轻轻叹了一口气,随即站起身来,喃喃自语地说:“看来今年她也不会来了。”

他手中多出了一张很多年前的小纸条,纸条已经皱得不能看了,上面有着些许褪色的字迹,这些字好像又被水浸湿过。李弈已经回想不起纸条上原本的内容了,但纸条上的一切痕迹都仿佛在讲述着一个故事。


八年前的天空是那么的清澈,清晨总是有沁凉的露珠从自行车的铁把手上滴下,鸟叫声不会被汽车喇叭盖过,那时的李弈也总是在一个路口等她。


那年他们高三,正是书堆中兵荒马乱的一年,他住在东边,她住在西边,他们每天都会约在这个路口一起去往南边的学校上早自习。即使早自习时间再早,李弈都会提前起床,到这个路口从容地等她。

李弈倚靠在电线杆上,盯着西边的街口,那里是一个下坡,她每次来的时候就像从西边的地平线上升起来一样。

“李弈,你在这里等她吗?”李弈身后传来清丽的女声,他微微侧过头看了一眼,是他的同桌江妙语,也是他朋友的妹妹。李弈礼貌地微笑“早啊,江同学。”

江妙语俏生生地站在他身后,宽大的校服她总能穿出清水芙蕖的味道,她看着李弈的眼睛,眸子里含着笑意,亮闪闪的,像清晨的露珠。

“你在这里等她吗?”

“嗯。”

李弈简单地回应着江妙语的问题,只是看了她一眼又将目光投向了西边。

两个人之间的氛围有些沉寂,江妙语定定地看着他,随即又同样看向李弈目光所在的方向,她的眼神有些黯淡下来。

“我哥也在前面等我,那我就先走咯。”

“嗯,拜。”

李弈的话依然很简洁,江妙语便转身向往南边,像一阵晨风一样飘走了,李弈回过头看了一眼她的背影,只是惊鸿踏雪泥一样简单的一眼。

李弈看到地面上隐隐有了阳光,手表显示的时间是六点五十,他知道她要来了,他们约定的时间从来都是六点四十,但她绝对是雷打不动的五十到这个路口,这么长时间来,从未晚于这个时间。

正如李弈所料想的,西边传来了电瓶车的声音,与之同时抵达的还有一阵如当阳桥张翼德剧喝的声音。

“小李子,快上车,老司机出发了!”

清脆的声音席卷街口后,她那顶摩托车头盔缓缓提着她人从地平线上升起,然后就如狂风飒地,她雷厉风行地停在了李弈身前。

依然是宽大的校服,但是头上巨大的摩托头盔显得格外的诡异,这就是李弈每天等的人,徐玫衣,李弈每天的专属司机,至少他是这样想的。

李弈看着她的样子,笑了笑,熟练地翻身上车。她也默契地在李弈坐稳的瞬间发动油门,正如李弈第一次坐她的车所吐槽的,明明是电瓶车,她就是能开出波音贴地飞行的感觉。

“徐同志,你是不是早上没有洗头?”

“不重要,小李子同志,老娘带了头盔,没人看见就不算没洗。”

“进学校你也戴着?”

“正有此意。”

“......”


高三的课程总是饱含着激情的,李弈在课上从来都是无比认真的好学生,尤其是语文课,但是他今天意外地走神了。

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在作业本上写下了一句“春引莺啼花等雨”,他不知道脑海中为什么会蹦出这句话,然后手就很自觉地将这句话写了下来。李弈看着这句话,努力地想写一个下句,但是平时的才敏思捷似乎现在并不管用了。

平静的心情因为这点小事开始有些心烦意乱,他习惯性地用笔无规律地敲着桌子。江妙语微微侧目,注意到了他的动作,下意识看向他的作业本,看到了那句话。她低垂着眼眉,有波光在流转。

江妙语忽地夺过李弈的作业本,在他错愕的目光中用娟秀的字体写了下半句“秋招梧桐铜惹绿。”李弈看着这下半句,“很有意思。”

江妙语笑吟吟地看着他“这一惹一等,能够抒发人的情感不就好了吗?”

李弈躲过她的目光,淡淡地说:“不无道理。”然后他将作业本收了起来,想把注意力放回课堂。

但是随笔一挥的句子却一直印在了他脑子里,又出神了片刻,他将本子拿出,将句子撰写了一遍。

下课后就是课间操的时间,李弈站在方阵中,无意间撇过头看到了让他震惊的一幕。于是课间操一结束,李弈便径直向徐玫衣她们班的队伍走去,他要去找她问个明白——她是如何戴着摩托车头盔进入了学校,并且若无其事地做着课间操。刚刚即使隔着几个方阵,李弈依然能清晰地看到一个招摇的摩托车头盔在人群中蹦跶。

还没等他走到她们班的地方,混乱的人群中就伸出了一只手抓住了李弈,并一路提着他的衣领向人迹罕至的楼后跑去。

“徐玫衣同志,麻烦慢一点,我会走的。”李弈知道罪魁祸首是徐玫衣“现在这里只有我们,你可以摘一下头盔吗?没洗头不至于这么夸张吧。”

徐玫衣终于放开了李弈可怜的衣领,隔着反光玻璃,李弈能够感觉到她在看自己,于是整了整衣领。

“当真以为老娘是没洗头吗?”她豪迈的声音从头盔中传出,“满足一下你小子的好奇心!”她以一种极为潇洒的姿势摘了头盔,潇洒的就像中世纪决斗的贵族丢下自己的手套,然后李弈就看到了让他难忘的一幕。

她的一头长发成了火红的颜色,摘下头盔飘洒出来的瞬间,宛如风中的玫瑰在怒放,张扬得像烈焰,徐玫衣还是骄傲地笑着,扬起的红唇让她看起来像女王,又有少女特有的一丝得意的娇憨。

李弈竟然呆了片刻,表情逐渐变成了惊愕“同志,你...你染发啦!”徐玫衣像一只骄傲的孔雀一样站在他眼前,“对啊,戴了一上午的帽子就为了惊到你的这一刻。”

“你们班主任那灭绝师太是瞎了吗?你这样贼胆包天。”

徐玫衣毫不在意:“山人自有妙计,我能戴头盔混这么久,自然有办法对付灭绝师太,李爱卿不必操心,你安心欣赏老娘此刻的美丽就行了。”从小时候相识起,李弈就知道徐玫衣绝非凡人之流。

他突然想起了一件事,“徐同志我们还是来谈点阳春白雪的东西。”他从兜里拿出了一张折叠整齐的纸条,“这是我上午妙手偶得的两句话,还望品鉴。”那是他上午写的那两句,李弈这时站得像一个准备接受检阅的士兵。

徐玫衣一把接过纸条,打开只瞟了一眼,“又是这种文邹邹的句子,你知道以我的文化水平,是不足以品鉴这玩意的。”话音刚落,上课铃声不合时宜地响起了。

“上课了,老娘回教室进步了......哦!对了,晚上第二节课给你一个惊喜,逃课到西墙外来哦,我提前在那里等你!一定要来哦!”徐玫衣一边跑着一边又戴上了头盔,话音随她的远离渐渐飘落在楼后。

“我们晚上是你们那灭绝师太的课啊,逃了我会死的,不如放学去吧!”李弈尽量想大声一点,但徐玫衣显然已经远了。他无奈地摇了摇头,突然他又意识到了什么,那个纸条似乎还在徐玫衣那里。李弈站立在楼后,阳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

李弈也一直在为晚上第二节课如何赴约感到苦恼,尽管他中午已经尝试过麻辣烫和雪糕混合,肚子偏偏十分争气地健康无比,他失去了请假出去赴约的理由。

他不明白徐玫衣为什么偏偏选择在那个时候,在等一个小时下晚自习去难道不好吗?


“雪糕配麻辣烫,你小子很有想法嘛。”他的朋友江明言如是地在他身旁吐槽,李弈刮了他一眼“明言啊,你看徐玫衣不是和你一个班吗?你帮我捎个话,说约定时间改放学好不?”

江明言只是一笑“徐姐料到你会想改时间,所以她早有吩咐,不能改,你必须如期而至。”说完他拍拍李弈的肩头。

李弈长叹一声:“女人呐~”又无奈看下依然运转良好的肚子“你就不能稍稍那么不健康一下吗?”

当灭绝师太走入教室,压抑的氛围如潮水般铺满教室,李弈就知道这晚自习第二节想要出去绝非易事。

江妙语似乎看出李弈的心不在焉,轻轻地问:“你没事吧?不舒服的话我这里有药。”

李弈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看着窗外,“你说这皎皎明月,良辰好景,我们为什么要上晚自习呢?”他的眼中倒映着窗外学校的街灯,心思却在游离。

江妙语定定地看着他,又随着他的目光滑向窗外:“好景与良人,我觉得这种的晚自习没什么不好。”

她看着玻璃窗上倒影出李弈的侧脸,那里有可观而不可及的星辰。

两人之间的话题渐渐淡了下来,李弈继续等待着时机,只要灭绝师太稍不注意,他就能去投奔自由了。但是灭绝师太岂是浪得虚名,一节课下来,李弈楞是没找到半点机会,他想到徐玫衣可能已经等了他一节课了,他也只能干着急。

“徐玫衣,只有先让你等一小时了,下课我就来。”李弈暗暗地默想着。

下课铃声响起了,李弈如听仙乐,鸽了她一节课,他已经做好被徐玫衣干掉的准备了。

然而命运却给他开了个玩笑。他的肚子里一阵呼啸,中午雪糕麻辣烫在这个错误的时候发挥了应有的作用。他急切地想去见徐玫衣,但是肚子很不争气地想把他往厕所拉。李弈咬咬牙“速战速决。”便快步冲向了厕所。

李弈还是小看了这迟来的洪流,他在厕所里面根本无从脱身,直到他听到第三节课的下课铃后好一会。

晚自习已经放学好一会儿了,教学楼走廊空荡荡的,一排排的教室都熄了灯,李弈想到徐玫衣多半以为自己爽约了,肯定自己先回家了。他的心情有些懊恼,这是他第一次失约于人,想到徐玫衣第二节课没有等到他,他感到十分自责。

李弈加快了步伐,他们班的灯还亮着,他有了几分好奇,这个时候学生应该都走完了,谁还在教室里呢?

幽黑的走廊中那间教室里亮起的尤为显眼,像一只平静的眼睛。李弈跨过教室的门槛,教室里面那么空荡,桌椅都整齐的收纳好了,他看向自己靠窗的座位,江妙语坐在她的位置上,静静地看着书,白炽灯光此刻宛如月光一样轻柔地洒在她黑色长发上,头发上的光泽像是飘渺的白练,清丽眉宇间的神色平静,专注地将目光停放在书上,她安静地坐着,与空荡的教室宛若一体。

“这么晚了,你还没走吗?”李弈的话打破了宁静。

江妙语看向他,脸上挂着温和的笑容,窗外的漆黑让她的肌肤看上去十分白皙,“我在教室里等你啊,知道你吃坏了肚子现在才回来,我给你准备了一杯热水暖一下肚子,现在还是温的。”

李弈看着她:“这么晚了你哥会担心的,你没必要等我的。”

江妙语脸上的笑如月光泄地,温柔而自然,她扬了扬手中的书“:反正晚上老师留了背诵的作业,我刚好可以在安静的教室里背一下书啊,等你只是顺便哦,这样安静的环境平时很难得的哦。快把热水喝了吧!暖暖肚子。”

李弈看到她的眸子波动了一下,粼粼的像湖光,那光华又黯淡了片刻。

李弈站在教室门口,他想说些什么,但喉头干涩的感觉又将话咽了下去,他一时不知道该做些什么合适。愣了片刻,他走上去,拿起那杯还有些温热的水,隔着杯壁传来的温度像人的手掌。

“你没在的时候我帮你把一些重要的笔记和作业记了下来,你晚上回去的时候要看哦。”江妙语从他的桌子上拿出了一本笔记本,“第三节课没来的原因我也替你帮老师解释过了。”她将笔记本放回了他的桌子上,然后站起来收好了自己的书,看着李弈的表情依然挂着微笑,只是神色黯然。

“我哥可能等着急了,那我先走了,李弈,明天早上再见,下次不要在吃坏肚子了哦。”她提着书包向门口走去,很快身影没入了夜色中。李弈看着她离开的背影,他经常在早上等徐玫衣的时候遇到江妙语,那时她也总是先走,不过这是李弈第一次认真地看着她离开的背影。

其实今天晚上的月色并不美好,漆黑得看不见星星,月亮被云层挡住了,只留下了烟雾似的光华。不过李弈并不在意这一切,他有些焦急地向约定地点赶去,鸽了一个多小时,是会出人命的。

然后他一路跑到了西墙下,令李弈意外的是,徐玫衣竟然还等在西墙外。她站在墙角下,书包和头盔随意地丢在了一旁,她四处张望着,火红的头发依然火红,在没有月亮的夜里却失了白天的耀眼,李弈看不清她的眼睛,不过他猜现在里面能喷火。

徐玫衣也看到了他的到来,她看了看手机上的时间,李弈更慌了,他希望徐玫衣手机上的时间错了。徐玫衣提起书包,向李弈这边走来,李弈硬着头皮问:“那个,你说的秘密是啥啊?”内心中他隐隐有些小期待。

徐玫衣看了他一眼,眼神中有李弈猜不透的光,她轻哼了一声,说:“不好意思,这个秘密没了,过期不候。”

李弈没有想到她会这样回答,徐玫衣等了他一个多小时难道就为了说这一句没了?现在可是冬天,在冬夜里等一个多小时绝对不是什么舒服的体验。他觉得真正的审判可能还在后面。

徐玫衣又向前迈了一步,两人之间出乎意料的平静,这种平静让李弈有些慌乱,他不知道的那个秘密可能很重要,所以徐玫衣不应该是这样的情绪,她如果责怪他,他可能心里会踏实一点。

两人之间很安静,这个晚上没有星星月亮,也很安静。

徐玫衣看着李弈有些愧疚和不安,她忽然一笑,粲然生辉,还是李弈熟悉的那种狡黠,她突然把双手放进了李弈的后颈里,冬天在室外待了一个多小时的双手就跟寒冰掌似的,拍打在李弈温暖的毛衣里面。

突如其来的冰冷从后颈一直传递到脚后跟,让李弈差点惨叫出来。徐玫衣收回了双手,恶狠狠地说:“让你敢鸽老娘!”

李弈看着徐玫衣奸计得逞的得意,熟悉的举动让他心头安定了些,然后他追问道:“你看你罚也罚了,是不是可以把那个秘密告诉小弟了呢?不然今天晚上多浪费啊。”

徐玫衣刮了他一眼:“过期不候!”

李弈只得讪讪地噤声,他知道他恐怕一辈子都无法知道徐玫衣原本今天晚上到底想要说什么了。他每天早上守约地等着徐玫衣,但今天晚上却失信了。

后劲依然残留着徐玫衣寒冰掌的刺骨,他不由想到了江妙语递过来的那杯水的温暖。什么时候徐玫衣能像江妙语一样文静,不过徐玫衣变成那样的话,她就不是徐玫衣了。


其实比起徐玫衣,李弈要更早地认识江妙语。

李弈从小是一个乖孩子,老老实实听从老师们所有的话,成了左邻右舍的家长口中的隔壁家的小孩,所以几乎所有的小孩都不喜欢和他往来,不过隔壁家的江明言除外,他是那时的李弈唯一的朋友。

在他们小学三年级的时候江明言的妹妹江妙语搬来了。江妙语那时是一个特别文静和容易害羞的小女孩,不过她十分崇拜次次被语文老师表扬作文的李弈,每次李弈和江明言出去玩的时候,她总是紧紧地跟在他们后面,她不说话,这是默默地跟在李弈后面,她哥哥也经常打趣她,说她是李弈的小影子。

后来他们上初中了,江妙语渐渐长开了,那个很容易害羞的小丫头有了亭亭玉立的趋势,开始有了追求者。李弈的眉眼间也开始多了一丝清秀的书卷气,他不再像小时候那样被其他人排挤,学习成绩优异的他受到了所有老师同学的关注。不过他的性格始终清清冷冷的,只与少数几个人往来,江妙语也一如小时候一样,始终出现在他的身后,也不与其他人有交集。

李弈初二那年,他多了一个同桌,新同桌性格张扬,调皮捣蛋,总是喜欢欺负看上去老老实实的李弈,新的同桌就是徐玫衣,那时的李弈却意外地不对徐玫衣这种性格感到反感。和徐玫衣的相处中,李弈学会了说脏话,学会了在书上乱画恶搞老师,学会了将点燃的鞭炮放在牛粪里......

尽管李弈那时的朋友依然不多,但徐玫衣同桌的李弈是一个笑容更多了的李弈。徐玫衣也拍着李弈的肩膀,豪情万丈地说李弈以后由她罩着之类。

初三那年,徐玫衣暑假打工买了一辆电瓶车,她得意地和李弈约定每天早上在两个人都会经过的那个路口来带他上学。尽管李弈一再表示要年满16周岁才能骑这种车,但从徐玫衣买了车以后,他每天早上都会在那个路口等着徐玫衣,然后两个人一起向学校呼啸而去。

三年多了,每天等待徐玫衣已经成了李弈的一种习惯。


高考前的每一天都是十分的充实,在这种充实的生活下时间溜走得很快。当教室黑板上出现了显眼的倒计时,当班主任的眼神中多了严阵以待,当每个课间大家开始变得沉默,所有人都知道,严峻的高三下期要来了。

那天晚上像是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李弈依旧会早早地在那个路口等着那个骑电瓶车的红发女孩;徐玫衣也和每个早晨一样,从来不会在约定六点四十到达;江妙语依然恬静地坐在李弈的旁边,同十多年来一样不温不火。

李弈看到了老师发下的一大堆作业,他知道,这是高中生涯的最后一个寒假。江明言带着他的一大摞作业屁颠屁颠地跑了过来,笑嘻嘻地说:“小李子,这是咱们的最后一个寒假了,建议每天去河边烧烤一波。”

李弈瞄了一眼作业,说:“你觉得作业太少了吗?”

江明言把作业往桌子上一拍,爽朗地说道:“劳逸结合嘛,再不出去玩一次,高中生活就留遗憾了。对了,我这边叫上徐姐,明天你来我妹妹才肯出门。”

李弈想了一会儿:“行吧,作业后天再做。”

江明言拿起作业:“好的,就这么定了。明天早上你和我妹妹去买菜买肉,徐姐去买饮料,我就先去河边架好烧烤架。”

李弈点点头,看到江明言的身影消失在了教室门外。他掂了掂面前的一叠作业,又看了看窗外的云,最后一个学期要来了,高考前的日子不多了,他还不知道未来在哪里。

第二天江妙语早早就来到李弈家门外等他,今天的她穿着一条白色的裙子加一件米色的小毛衣外套,简单的设计与颜色却有一种天然去雕饰的美,长长的黑发自然地披在身后,柔顺得像一条绸缎。

她见到李弈出门,脸上挂着恬然的笑意:“走吧,我们去买菜。我知道你和我哥都喜欢吃肉食,我们今天多买点肉。”

李弈今天的心情也格外舒畅,说:“走吧,我们买完去和他们在河边汇合。”

他们两个出发得比较早,不是特别赶时间,两人慢慢地走向菜市场。今天的天气格外的好,在这样一个冬天,老天爷很给面子地出了个太阳。冬日的阳光总是非常温暖,天上飘着几片小小的云,显得十分透彻干净。李弈和江妙语一起走在路上,他们之间少有对话,偶尔会一起抬头看着这样干净的天空然后又一起露出笑容。

到了菜市场,江妙语清雅的气质和周围的世俗环境看上去很是不同,但她却显得很自然,带着李弈细心地挑选着烧烤的食材。李弈从小十指不沾阳春水,对于菜市场这种地方很陌生,他只得跟在江妙语的身后,本来想帮着江妙语提提菜,但江妙语只是把最轻的交给他。李弈从小都不吃胡萝卜,江妙语也是少有的知道这一点的人,路过胡萝卜的时候,她看都没看一眼,对于李弈爱吃的肉倒是精挑细选。她带着李弈买着菜,嘴角和眼里含着笑意,看上去很开心。

李弈看着江妙语,如果说她平时像一缕云层上的月光,那么此刻的她就像那缕月光轻轻地泄在了草坪上,安静依旧,又是那么自然。李弈跟在江妙语身后,一直没有说话。

买完菜他们一起到了河边,冬天的小河并不湍急,缓缓地流着,一眼就能看得到河床中光滑的石头,那些石头随着河面细碎的阳光一起摇晃着。河边滩涂上的植物在冬天只剩了低矮的枯黄,江明言站在平坦的滩涂上,面前是一个架好的烧烤架。他看见走来的二人兴奋得挥着手。

李弈见到就江明言一个人在那里,他就知道徐玫衣会迟到,就像每天早上一样,即使今天出来玩她也不例外。他正这样想着,身后传来了一阵熟悉的轰鸣。徐玫衣愣是骑着电瓶车在李弈的身前玩出了一个极限漂移。

徐玫衣利落地取下摩托车头盔,一头红发还是那样的张扬和美丽,就像一朵鲜红的玫瑰。还没下车,她就在车上熟练地把李弈的头发抓乱,然后冲着李弈说:“我就知道你会说我又迟到了。”

“我不是,我没有。”李弈无辜地回答。

“那你肯定在心里这样想了,肯定还顺便吐槽了一下我平时晚来。”徐玫衣眯着眼仿佛能看穿李弈的想法。

李弈被她这肚子里的蛔虫一般的全知全能吓到了,徐玫衣突然看着李弈一笑:“你的想法我全知道哦。”

李弈愣了,他本来看着徐玫衣,又快速移过视线,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突然心虚。他想转移一个话题,于是他问:“徐同志,你买的饮料呢?”

这下李弈看到徐玫衣心虚了,不过这种情绪仅仅持续了半秒,徐玫衣就理直气壮地说:“饮料多不健康啊,这里这么大一条河,就地饮用,岂不天然又健康。”李弈不知道她徐玫衣那里来的急智这样理直气壮,正如他永远猜不透她的想法。

夏天的烧烤是火辣且爽快的,而冬天的烧烤则是温暖而回味的。李弈和江明言弄来一点煤炭,然后用一个小小的打火机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将火升起;江妙语耐心地在烤架前烧烤,她串起肉和菜,将烧烤串铺在烤架上,撒上辣椒和孜然,她的厨艺很好,烧烤起来也很耐心,时不时将烤好的东西递给李弈和江明言,看着两人尽情地吃着,她也笑着;徐玫衣同样有着和江妙语一样的耐心,她耐心地等李弈和江明言手中有没来得及吃的肉类,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抢走,尽管江妙语也给她烤着有,但徐玫衣享受的就是这种感觉。

他们放肆地欢笑着,今天他们暂时脱离了高三学生的身份,享受着这个从书堆中偷出来的时光。这个时光也是短暂的,随着江明言打出了一个悠长的饱嗝,买的食材终于吃完了,太阳也渐渐向西,江明言拿出手机打开了前置摄像头,说:“大家合个影,纪念一下这最后的悠闲时光,以后大家都拼命学习,六月后再聚了。”

他站在最前面举着手机,江妙语站在她哥哥旁边,脸上挂着笑意,眼睛像一轮月牙,头不自觉歪向旁边的李弈,李弈站在她旁边比了个僵硬的剪刀手,徐玫衣站在李弈身后,将李弈的耳朵拉起成猪耳朵,脸上是得意的笑。江明言按下了快门键,将四个人,还有这个滩涂以及这段美好的时光定格在了那张照片之中。

几个人收起烤架,收拾好垃圾之后。徐玫衣就先用电瓶车载着李弈先回去了,江妙语跟着江明言一起坐车。当李弈坐上徐玫衣的电瓶,向江明言江妙语兄妹道别之后,徐玫衣油门拉满载着他疾驰而去。

两人骑着电瓶车的身影消失在了地平线上,暮色开始染向江边,冬天的日暮没有鲜艳的余晖,只有渐渐暗沉的天空。

江明言见到两人走了,看着妹妹盯着两人离去的方向出神,突然问道:“你喜欢李弈对吗?”

这句话像是一把锤子,让她的脑海一片空白,也像一团火,烧得她脸滚烫。正如江明言意料之中一样,江妙语沉默了很久,然后用蚊子般细小的声音回答:“我不知道。”

江明言无奈地叹息了一声,说:“我知道你从小很崇拜他,但你现在是喜欢他吗?男女之间的那种喜欢,想和他携手走向未来的那种喜欢。”自己妹妹平时的行为和眼神他都看在眼里,也见过妹妹眼神中的黯然,今天他终于问出了这个问题。

江妙语依然看着那个方向:“我不知道对他是喜欢还是小时候的崇拜,我不知道。小时候他做什么都很厉害,很聪明,我一直十分崇拜他,跟在他身后我就很满足了。现在我已经习惯了这样,我也没有别的朋友,我不知道是不是喜欢他。”冬天的太阳落下的很快,山边最后的光芒将暮色剪开,让云的颜色十分柔和。

江妙语这样的回答在江明言的意料之内,江妙语从小就很温柔,同样的因为这份温柔与内向让她不够果断,在自己的情感方面也是这样。不过他身为哥哥有义务去帮她,他又问:“你看到他和徐玫衣走得很近的时候,心中有没有失落的感觉?”

江妙语又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回答:“没有,他们是很好的朋友,我也是他们的好朋友。”太阳几乎完全落下去了,她将眼神藏在了暮色里。

江明言盯着她,灼灼地问道:“真的不在乎吗?”他看向江妙语的眼睛,江妙语将头埋下,江明言看不清她的眼神,却知道她心中的情绪,“他们刚刚一起离开的时候,我看到了你的神态。你其实喜欢他,如果只是崇拜的话并不会因为他和徐玫衣走得近而失落。对吗?”

这次江妙语没有沉默,她缓缓抬起了头,眼中闪动着光,像是有泪水,“你都知道为什么还来问我?我喜欢李弈又如何?我从小和他在一起,无论我为他做什么,他都是那种冷淡的态度。而每次他和徐玫衣在一起时,我看到了他眼中那种纯粹的笑意,那种眼神是徐玫衣出现之前他没有过的。我喜欢他,又能怎样?”她的话语急促,泪水终于涌了出来,在冬天的夜里划过脸颊,滚烫而又真实,然后打落在地面破碎。

江明言听着妹妹的话语,他第一次见到自己的妹妹出现这样的情绪,江妙语从小就很温柔,温柔到情绪不会激起剧烈的涟漪,她一直笑着,一直很安静。此刻看见她落下泪水,江明言看到了一个更真实的妹妹,也让他这个哥哥心疼。如果李弈此刻在这里,他可能会一拳打上去,让他妹妹落泪,作为哥哥他想这样做。

他轻轻摸着妹妹的头,说:“其实你没必要这样的,你也是很优秀的,没必要一直只是在他身后。李弈从小成绩好,但你的成绩也不比他差。李弈现在有很多人想成为他朋友,而我的妹妹也出落的亭亭玉立,学校里你的追求者并不少。”他帮妹妹把被吹乱的鬓发理好,“小时候我开玩笑说你是他的小影子,但那只是玩笑,江妙语就是江妙语,不是他李弈的小跟班。太阳和月亮都是挂在天上,都不必去仰望对方。”他拿出纸递给她。

江妙语接过纸巾擦拭着眼泪,“但月亮的光来自于太阳,小时候我崇拜他,去模仿他的一举一动。他走到哪里,我就走到哪里;他喜欢看书,我就开始看书;他喜欢钢琴,我也去学着弹钢琴;他小时候孤僻,我也少和其他人往来。我觉得我是一直在追逐着他的脚步。”回忆起小时候跟在李弈身后,虽然眼角还有泪,江妙语的嘴角还是忍不住开始拉出一抹很淡的笑意。

江明言再次叹息一声,说:“正是因为你想一直追逐在他身后,所以让他欢笑的是站在他身前的徐玫衣。你很聪明,这句话你应该能明白。做哥哥的不希望看你陷在里面。”他顿了顿,“但我知道现在的劝告都是徒劳的,你现在先放下,现在最重要的是考试,等高考完了,希望你能勇敢地站在他身前。”

江妙语的情绪渐渐平静,她默默地擦拭着泪,让自己的眼睛看上去不那么红,她没有说话,白色裙子在冬天显得尤为单薄,江明言也没有再多说什么,将自己的外套披在她身上,两人之间归于沉默。河水流淌着,和着北风的声音让这个晚上显得更为寂静。


另一边李弈还是坐在电瓶车熟悉的后座上,徐玫衣开得很快,于是冬天刮骨的寒风扑打在李弈脸上,李弈那相对于男生比较白皙的脸颊被风扑打出了红色。徐玫衣透过后视镜看着李弈的脸,开玩笑说:“思春啦?脸这么红。”

李弈没好气的回复说:“你把头盔给我,你也能像我这样思春。”徐玫衣哈哈大笑着,又说:“你脸红不会是今天江妙语在这里你害羞吧。”

李弈没想到徐玫衣会问出这样的问题,他连忙回答道:“这是风吹的,你开这么快,风吹着很冷的好不好。”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答的这么急。

徐玫衣还是开着车,她好像试图把话题往这上面引,“我不信你看到江妙语没感觉。”她的语气带着一丝调侃,好像又没有,“人家江妙语长得又好看,性格又体贴温柔,我是男的都想追她,你小子近水楼台,不信你没心动。”她的车速渐渐放慢,不过李弈没有察觉到这微小的变化。

李弈只是苦笑了一声:“大姐,这半年时间一过就要高考了,你还有心思问这些问题啊。”徐玫衣听了把油门一拧,速度又提了上来,说:“不要逃避这个话题,正面回答。你可是我罩的,你喜欢谁我必须得把关。”

李弈没有在第一时间回答,徐玫衣耳边是呼啸的风声。“我从小只是把她当妹妹看。”他耸了耸肩,然后反问道:“那你又喜欢谁呢?你这么好奇。”问完这句话他就怂了,刚刚这句话脱口而出,他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

李弈的脸还是红的,不知是风吹的,还是本来就红。不过很快他就不在意这些了,他将注意力全部放在了徐玫衣马上要说出的答案上。

但他只听见徐玫衣笑了笑,光滑的红色头盔上倒影着无数流走的街灯,她用一种洒脱的语气说:“我不会喜欢谁的。”

李弈愣住了,调侃说:“你这是要断情戒爱当尼姑吗?”

徐玫衣头盔里传来清脆的笑声,她说:“爱情听上去一点也不酷。你知道的,我喜欢酷的东西,喜欢这种扭扭捏捏的情绪一点也不酷,所以我不会喜欢谁的。”电瓶车在路上疾驰着,世界在她的眼中倒退。

她的回答一如既往的洒脱,就像她给李弈的印象一样,李弈第一次见她,她就是那阵刮过脸上的风,当时的李弈觉得这阵风很疼,但快得又想让他伸出手。或许以李弈对她的了解,他知道她会这样回答,她不是普通的凡夫俗子,尘世间的这些在她身上就像落在衣服上的灰。

李弈咬了咬自己发干的嘴唇,没有再多问,徐玫衣的车开得很快,快得靠他自己永远也追不上。街灯在行驶中明明灭灭,被照亮的夜色反而像一只熄灭的眼睛。


寒假的日子就像李弈所预想的那样,他每天在家看着书,复习着那些知识点,偶尔会填一两首闲雅的词牌,或者坐在钢琴前面弹弹琴放松一下。

徐玫衣的这个寒假很是丰富多彩,她时常骑着电瓶去往周边的城市玩一圈,然后拍几张照片,在社交软件上和李弈炫耀她见过的每一件事情,每隔两天晒一次,没有断过。在她身上好像看不到高考即将来临的紧迫感,李弈也很羡慕她的这种洒脱。

江妙语的寒假也是深居简出,这段时间李弈很少会碰到她出门,有时候遇见了两个人也同往常一样打着招呼,彼此寒暄着。仿佛那天江明言对她所说的话没有留下痕迹。

李弈以为这个寒假就会像这样过去。

大年初几,寒假的最后几天。李弈突然想起,江妙语的生日快来了,这是她的十八岁生日——成年的那一天。江妙语江明言一家和李弈家平时的关系也不错,他们也从小一起长大,李弈是应该为江妙语庆祝一下生日。

李弈打开社交软件,给江妙语发去一条消息:“明天就是你的生日了。”

“嗯嗯,想不到你还记得。明天我就十八了。”李弈刚刚发出去,就看到了江妙语的回复。

“恭喜你哦,马上就拥有选举权和被选举权了。”李弈难得和她开了一个玩笑。

但这一条消息发过去,过了一会儿江妙语才回复:“明天晚上我的生日宴会在城东的餐馆,你不会因为要看书不参加吧。”

李弈看到她的回复笑了一下,虽然以他的性子是很不喜欢参加聚餐的,但江妙语的生日宴会他是一定会去的。

“放心,我一定会到的。”李弈这样回复道。

隔壁江妙语的家中,江妙语躺在床上,拿着手机,她的脸颊红得像雨后的晚霞。江明言站在一旁,他看着江妙语害羞的样子,说:“决定好了吗?明天晚上可是你成年的生日晚宴,你只邀请他一个人。爸妈都不会到场。”

江妙语的眼神却很坚定:“哥,这是我成年以来第一次做这样的决定,我想要一次这样的任性。”江妙语小时候同样很听话,她几乎不会抗拒父母长辈的任何决定,但她现在决定在明天的生日晚宴上只邀请李弈——这样她成年那天的晚宴父母都不能出席。

江明言面对自己的妹妹,他没办法拒绝她这一次的任性,但是他还是要提醒她:“你知道的,即使这样,你也不一定会成功。”

江妙语的眼神依然很坚定,她说:“你那天晚上说得对,我应该主动地去站在他的身前,我这样做,不后悔的。”

江明言只有叹息,他也同样很了解自己的妹妹,她从小虽然一切听家长的,但她并不是一个没有主见的人,相反,江妙语其实对于认可的事物极为的坚定,也正因为她的坚定,让她能跟在李弈的身后十多年。

他走出了江妙语的房间,“嗯,我尊重你的选择。我去帮你和爸妈说、帮你安排明天晚上吃饭的地方。”说完他把门轻轻地带上了。江妙语见哥哥走了,她看着李弈发来的那些消息。

“放心,我一定到。”她反反复复地注视着这几个字,嘴角勾起了笑意,柔和的目光中含着一种决心。

江妙语生日那天,李弈难得地打理了一下个人的造型,整个人的学生气在向斯文的书卷气质靠拢。

他以前成年的那天,江明言江妙语兄妹都在,徐玫衣也在场,他记得那天他过得很开心。所以他今天同样很重视江妙语的生日。

不过今天天公不作美,天上下起了大雨,其实深冬的雨并不常见,但下起来就是没完没了。

李弈随手提了一把伞,走出门去,他抬头望了一眼天空,乌云给入眼的天际线裹上了厚厚的棉衣,城市显得昏昏沉沉的。现在已经下午五点了,他打车过去时间刚刚好。

他站在路边拦下了一辆出租,收起伞坐了进去。他刚想告诉出租车师傅去城东的饭店,这时他的手机上收到了一条徐玫衣发来的消息,“李弈,我骑车腿受伤了,来帮帮我。”

李弈眉头紧皱,徐玫衣的腿在骑车的时候受伤了,他必须马上赶过去。江妙语的生日很重要,但徐玫衣的事情可能更加严重,因为一般的时候徐玫衣不会直接称呼他的名字,这次直接叫他大名,她现在很需要他的帮助。

“你现在在哪里?我马上赶过来。”李弈用两只手快速地向她回复。很快徐玫衣就发了一个定位过来。“坚持住,我打车马上到!”

他将地址告诉了出租车师傅,雨点从车窗外面刮过。李弈还是紧锁着眉头,他又拿起手机,向江妙语发了一条消息“对不起,我有点事,可能会晚点到,你们先吃吧。”

“没事,等你一起吃。”江妙语的回复依然很快。

李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他顾不上缺席江妙语生日的愧疚,江明言和她的父母现在一定正陪着她开开心心地过完这个成年礼。他的心中满是对徐玫衣的担心。

雨依然很大,天空中隐隐约约有闷响在翻滚,透过车窗,前面车辆红色的尾灯在雨中好似朦胧的霓虹在不断闪动。

出租车依照徐玫衣发来的地点来到了郊区,师傅将车停在了一条狭窄的泥泞路前,“小伙子,前面车子开不过去,你只有自己走一截了。”

车开了两个小时,此时的天空已经完全黑了,在郊区没有路灯,前面漆黑一片,因为下着雨,道路也极为湿滑。但李弈没有犹豫,他把钱递给司机,打开手机的电筒就下车向那边走去。

出租车师傅隔着车窗大声说:“小伙子,前面路不好走i,小心呐!”李弈点点头,径直走向那条泥泞路。


现在晚上九点了,城东的那家餐馆已经快要关门了,江妙语穿着最爱的白裙,今天的她精心为这个晚餐打扮过。她依然等在门口,她的眼神始终停留在来的那条路上,雨很大,冲刷着那条路,依然看不到有来人。她已经等了四个小时。

服务员歉意地打了个招呼,关掉了餐馆里的灯,拉下了门。

晚宴已经吃不了了,江妙语的心情有些失落。但她还是站在屋檐下,只要李弈能够赶到,一切都是有意义的


李弈走在黑漆漆的山路上,徐玫衣发来定位后就没有回复消息,他心头更加着急了,这种黑灯瞎火的郊区,虽然徐玫衣平时看上去大大咧咧,但是她肯定会害怕的。

他顾不上此时下着的大雨,也顾不上小道的险峻湿滑,打着手电快步向定位的那一点跑去。

雨还在下着,有力地击打着山上的枯叶,黑暗中回响飒飒的声音,冷冽的风吹刮着山谷,也扑打在李弈的脸上。他的脚步踏在泥泞路上,捡起泥水的声音被淹没在了雨水里。

终于,李弈在走了半个小时后看到了徐玫衣的那辆电瓶车倒在了小路上,电瓶车倒在那里,不少的地方都已经破碎。李弈打着电筒望向四周,看到了一条电瓶车摔落后在山坡上留下的痕迹,他顺着痕迹快速地向上爬,眼睛留意着四周有没有徐玫衣留下的动静。

“李......弈。”

他突然听见某个方向传来了细微的呼喊,这声音虚弱得几乎被吞没在了雨声之中。

李弈急忙向声音传来的地方跑去,然后顺着手电的光,他看见徐玫衣倒在一片草丛中,浑身已经被雨淋湿了,红色的短发紧紧贴在被冻得苍白的脸上,嘴唇也开始发青,她的腿部那里的草丛上是大片已经干掉的血,现在的徐玫衣身上找不到平时的飞扬与英气,眼神像将息的火柴,这种样子让李弈的心揪疼。

她看见李弈来了,努力拉出一个笑容,用虚弱的声音说:“你终于来了,不算太晚。”

李弈用伞遮在她头上,把自己干燥一点外套脱下帮徐玫衣换上,他努力摆出一个最宽心的笑容,向徐玫衣说:“别怕,我来了。”

他又看了看徐玫衣的腿,“应该是骨折了,我打个120叫个担架。”但他拿出手机却发现没有信号。

“这里没有信号,所以我只能好不容易给你发两条消息。”徐玫衣一边说着,一边想努力支起来。

但李弈却轻轻地把她抱了起来,没有去触及她的伤脚,“别乱动,没有信号我就把你抱到有信号的地方去。”

徐玫衣看着李弈淋雨的面庞展颜一笑,在黑暗的山林中李弈却看不清她的脸,她说:“小李子,力气还蛮大的嘛。”

李弈只是小心翼翼地抱着她走回那条小道。

“今天这么大的雨你怎么会出来骑车?”李弈把伞盖在了徐玫衣身上,今天特意打理好的头发被雨彻底弄乱了。

“因为我想骑到山顶,然后拍照片发给你。”

“那为什么非得今天骑,不能等明天雨停了去吗?这种大雨骑山路很危险,你知不知道?”李弈此刻繁琐得像一个老妈子。

“因为我必须隔两天给你发一次照片,所以我今天必须要骑到山顶,这样很酷。”徐玫衣回答道。

李弈能看到她苍白的脸上那得意的神情,他不意外徐玫衣做出这样任性的事情,但今天这个任性的她却让李弈心疼。

“你为什么找我呢?你妈不是还在这边吗?”李弈再次问道。

但这次徐玫衣却沉默了片刻,雨打在漆黑的空山中,枯叶的飒沓声格外的宁静。

良久之后,她说:“我不想找她帮忙,反正她从小也很少管过我。”李弈听不出她的语气,她又接着说:“所以那时我第一个就想到找你。”她的声音越来越小。

“我送你去医院。”李弈希望自己的话能让她安心。


江妙语站在了街边,雨下得很大,她扯紧了自己的衣领。雨从房檐落下,开始落在她身上,冬天雨夜的风很刺骨,路人们也纷纷拉起了围巾。风扬起了她白色的裙摆,也吹在了她的身上,她很冷,但她依然固执地站在这里。江妙语把手里的手机捏得紧紧的,亮起的屏幕上是昨天李弈发来的那条消息。

江妙语还是看着那边的路口,她依然相信李弈回来,他会出现的,所以江妙语害怕自己的视野错过他,那样李弈会找不到她。

江妙语等着,雨还在变大,她的头发渐渐被雨淋湿。她紧咬着嘴唇,努力不让自己的眼眶变红,她不想让李弈看到自己哭过。

“他会来的,他说过。”江妙语低声对自己说,但她还是遏制不住自己双眼通红。


李弈抱着徐玫衣继续走在山路上,他和徐玫衣有的没的聊着一些话,像借此转移她的注意力,这样也许让她不那么痛。但他突然却看见徐玫衣脸上的笑容消失了,这对于她来说很罕见,即使刚刚李弈见她倒在草丛里,她也要努力牵出一个笑容。

徐玫衣用细小的声音说:“我可能不会在这边参加高考了。”她停了一会儿,“这次出事,我妈肯定会把我送到国外我爸那边去。之前她就说反正我成绩不好,不如出国读书。”

李弈脚步突然停住了,过了一会儿他又继续走着,他小声地问:“你出国以后还会回来吗?”他的声音也很低。

徐玫衣却突然又继续笑了起来,“当然会啊,我只不过出国读个书而已。”

“那以后我们什么时候能再见面?”李弈马上问道。

徐玫衣思考了一会儿,“这样吧。四年,四年以后,等你大学毕业我们在你大学毕业的那座城市再见。那个时候让我看看大才子进入社会是怎样的。”

李弈也一笑,说:“好啊,那我们在哪一天的哪个具体的地点见面?”

“嗯......今天是二月十五日,那我们就在四年后的这一天见面。至于地点嘛......”

“这样吧,以前每天我都在城东和城西的那个路口见面的,等你大学后,我们就在大学的那座城市的城东城西交汇的路口见面。”李弈的脸上挂着笑。

“嗯嗯,以后每年我们都在那里相见。”徐玫衣爽快地同意了他的想法,然后徐玫衣突然又说:“对了,小李子,你还记得上学期你在课间给我的那两句诗吗?”

李弈回想到了那天他随手写下的句子,徐玫衣的脸上挂起了熟悉的得意,“其实我是看不懂什么意思的,于是我特地去问了一下语文老师。”

“语文老师怎么说?”李弈很是好奇,他已经忘了他正抱着徐玫衣走在漆黑的山路上。

“当时语文老师说这两句写得很菜。”徐玫衣一本正经地回答道。

“额,当时只是上课随手一写,水平低很正常。”李弈想要解释。

徐玫衣却笑出了声,在雨声中格外的清脆,“哈哈,骗你的。其实语文老师大概翻译了一下。”她睁大眼睛看着李弈,“春引莺啼花等雨。春天会引来莺燕的啼叫,花朵想要等来一场春雨;秋招梧桐铜惹绿。秋天会招来梧桐,铜也会无意地惹来铜绿。是这个意思对不对?”

李弈点点头,他其实自己都快忘了这两句。

“哈哈哈,想不到我还记得这两句吧。虽然我不同这些诗句,不过我还是想纠正这两句的一个误区。”徐玫衣试图模仿李弈平时看书时的表情,“人们听见莺啼才会知道春天来了,看到梧桐开了,才会知道秋天来了。”

李弈看着她的表情不禁哑然,“这不合常识。”

他没说完徐玫衣便去打断他,徐玫衣说:“有些东西是主动去等不来的,就像莺燕一样,你主动去唱歌,春天才会真正地到来。”

李弈不知道她为什么会纠结这随手的两句诗,他还是觉得到了春天自然会等来莺莺燕燕更合理,于是他没有去接这个话题,两人之间又陷入了沉默。

李弈抱着她,忘记了自己已经酸涩的双手,他抬头似乎看见了公路,这一截属于他们两个人的路快走完了。他心头不知为何有点不舍,这段沉默的路,他像是走在两人的回忆之中。

突然他想起那天晚上徐玫衣没有告诉他的秘密,李弈趁着黑暗鼓起勇气问:“你还记得那天西墙外我鸽了你一个小时的晚上吗?你那天想说的秘密是什么啊?”他想要听到一个回答,今天再不问可能以后就没有机会了。

他问完后徐玫衣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才笑着回答说:“其实那天我就是想告诉你,你是一个傻瓜!”她这句话很大声,话语中含着笑意,其他的情绪被淹没在了夜色里。

李弈哑然一笑,眼神中有着徐玫衣看不见的苦涩,他抱着徐玫衣走到了公路上,雨下着,徐玫衣虚弱得闭上了眼,他感受着徐玫衣的体温,李弈知道,那条黑暗的山路还是走完了。

手机开始有了信号,李弈叫来了救护车,很快救护车就来了。徐玫衣被抬上了车,她躺在担架上,看着李弈,眼里是李弈不曾见过的温柔笑意。然后她仿佛想起了什么,努力地从衣服里摸出了一张小纸条。

那正是李弈那天交给她的那两句诗,上面两行娟秀的字迹因为被雨打湿,墨水渗开了,字迹已经看不清。她缓缓抬起手,把纸条还给李弈。

李弈认出了是那天的诗句,他笑了笑,“没想到你还保存着。”

徐玫衣也笑着,开玩笑说:“我本来想留着这个,等你以后功成名就了,就是小李子难得的真迹,现在我还给你。”

李弈接过纸条,看着上面模糊的字迹,想起了那个上午,“其实后半句是当时江妙语填写的。”

徐玫衣还是笑着,依然是调侃地语气说:“我就说字迹怎么有些细微的不一样。”她顿了一下,用一种认真的眼神看着李弈,接着说:“江妙语是一个好女孩。”她的眼神很复杂,最后一切都归于了温柔的目光。

救护车在路上开着,李弈守在车厢内,徐玫衣目不转睛地看着李弈,哼唱着一首歌。

小学篱笆旁的蒲公英

是记忆里有味道的风景

午睡操场传来蝉的声音

多少年后也还是很好听

将愿望折纸飞机寄成信

因为我们等不到那流星

认真投决定命运的硬币

却不知道到底能去哪里

一起长大的约定

那样清晰打过勾的我相信

说好要一起旅行

是你如今唯一坚持的任性

......




今天是江妙语十八岁的生日,这个晚宴她精心地准备过,她只邀请了李弈前来。在她的想象中,两人会一起吃着饭,李弈会带着微笑祝她生日快乐,她则会满足地看着李弈吃饭的样子。到了合适的时机,她可能会大胆向李弈告白,李弈也许接受,也许不接受,但她没有遗憾。

剧本中的今晚,是少女绮丽的梦。

那条路上的车辆停了又走,走了又停,行人来来往往,但行人也逐渐稀少,雨依然没停,他也依然没有出现。江妙语越来越冷,她的心也越来越冷。

她终于控制不住自己发红的眼眶,温热的泪水划过冻得冰冷的脸颊,泪的温暖流到她心里,只留下了刺痛的感觉。

手机屏幕的那边是李弈昨天发来的消息,以及她那些打过去没人接听的电话。

她忍不住开始抽泣,江妙语还是努力把动作控制得很小,行人都没发现她眼里的泪水。

路口车来车往,终于,她看到了一个人影走向她这边,但那不是她想等到的那个人。江明言看见自己的妹妹站在狭窄的屋檐下,身上已经被雨淋湿了,眼眶通红望着路口这边。

他的心里一阵抽痛,默默把外套脱下来披在江妙语身上,将她揽在怀里。江妙语终于忍不住了,她在哥哥的胸口大哭着,路人们回过头看着这个哭泣的女孩。

“走,我们回家。”江明言低低地说。

这个雨夜,江妙语哭着过完了这个成年礼。


李弈将徐玫衣送去了医院,直到她的妈妈赶了过来。这时已经是十二点了,他想到江妙语的生日宴会可能早已经结束,他很歉意没有能参加,不过她在哥哥和父母的陪伴下应该过得很开心。

想到这里他来到家楼下,发现江明言此时正等在那里。灯光很昏暗,隔着一段距离他看不清江明言的表情。李弈很奇怪这么晚了他还站在门口。

“明言,你还没回去吗?”李弈向他打了个招呼。

江明言似乎发现李弈回来了,他快步走向李弈,还没等李弈反应过来,江明言不由分说地一拳砸在了他脸上。

吃痛下李弈也有些生气了,“你干嘛?!”

他看到江明言的面色十分的阴沉,在昏暗的路灯下像是凝固的火山块一样。江明言只是冷冷地问:“你今天晚上为什么没来?”

“今天晚上......”李弈想把原因解释给他,但江明言直接打断了他的解释,“你知不知道她今天晚上就邀请了一个人去?她站在雨中,等了你近五个小时!”

李弈愣在了原地,解释的话仿佛卡在了喉头,卡在那里干干的疼,他不知道如何说,一切的话都是那么的无足轻重。

江明言死死地盯着他,目光中压抑的怒火掩在深深的自责之中,“这次我就该反对她的决定的。”怒火下出现了一抹冷漠和失望,“我江明言就当没你这个朋友,你以后离我妹妹远一点。”话说完,他头也没回的走了。

李弈看着他离开的背影,双脚像灌了铅,喉咙又卡不出任何的话。今天太过漫长,他站在昏黄的夜里,忘记了大雨依旧打在他身上。


假期的最后一天,这一天是元宵节,徐玫衣收拾好了自己的行李,她将坐上今天清晨的飞机飞往国外。今天离开的事她没有告诉李弈,没有告诉任何同学。

她将刚刚放假那天几人去吃烤肉的那张合影拿在手上。

照片上的她将李弈拉成了猪耳朵,而自己得意的笑着。她看着这张照片,却没能像照片上的自己一样洒脱的笑着。她的妈妈在房间外开始催促,徐玫衣缓过神来,她又看了一眼照片,这次的目光停留在李弈和江妙语身上,徐玫衣的脸上终于勾起了一丝笑,笑得很淡,淡得像咸涩的海水。

她把照片郑重地夹在行李箱中,然后提起箱子走出房门。

清晨的机场人很多,徐玫衣一个走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她妈妈没有送她来机场,她将独自告别这个地方,尽管她舍不得这里的很多回忆。

她托运完行李,捏着自己的机票,走向检票的阀门。她的步子很慢,她不想太快的离开。一个人离去的感觉并不好受,尤其是徐玫衣这样害怕孤独的人。

徐玫衣不经意回头看了一眼,她不知道为什么会做这种无谓的举动,也许少女的心中会幻想着那个人来给她道别寒暄,但是这只是幻想,身后还是熙熙攘攘的旅人们。

在她准备继续走时,回头的余光却瞥见了李弈站在机场外的玻璃墙前张望着。徐玫衣的眼角一湿,她别过头,拉起帽子,想要藏在人群之中。

她讨厌告别,所以她没有告诉李弈自己离开的时间,但不知道为什么,他还是来了。徐玫衣宽大的帽檐挡住了她张扬的红发,也挡住了她面庞上划过的泪痕。

徐玫衣此刻不想回过头,她不想让李弈发现自己。她在李弈的心目中永远是一个酷酷的女孩,她永远会得意地笑着,这样的她不能哭,即使那天在黑暗的山上她也坚持没有哭。李弈心中的徐玫衣是不会懦弱的哭泣的,所以她不能在李弈面前落泪,那样的她就不是那个徐玫衣了。

她想把泪水咽回去,然后等到眼睛还没有红,利落地回过头,向李弈潇洒地打个招呼,脸上依然是她那种得意的笑,她会鄙视着不舍的李弈,然后酷酷地说上一句:“姐不就是出个国嘛,这样哭哭啼啼的像个娘们,等你徐姐回来罩你。”

但是她发现自己做不到这一切,她不能学着自己理想中一样洒脱。

她将身影淹没在了人群中,快步向登机通道走去。在她走过检票口的拐角之前,徐玫衣又悄悄地向那边看了一眼,李弈站在那里,她看不见他的眼神,他挥了挥手,像是送别。

李弈站在机场外,他没有看到徐玫衣,他知道徐玫衣不喜欢离别的场景,她不会让自己发现他的。但李弈知道她肯定就在前面的人群中,她也肯定会回过头悄悄看,于是他一直挥着手,想让徐玫衣看到,他以这样的方式向她道着别。

飞机从头顶飞过,画下一道青灰色的痕迹,李弈看着天空,出租车上正巧放着那天晚上徐玫衣哼唱的歌,李弈后来查到了歌名,叫《蒲公英的约定》。他回忆着两人之间的故事,幻想着将来见面的场景。他不由开始哼唱:

一起长大的约定

那样清晰打过勾的我相信

说好要一起旅行

是你如今唯一坚持的任性

一起长大的约定

那样真心

与你聊不完的曾经

而我已经分不清

你是友情

还是错过的爱情

......



开学了,徐玫衣退学了,同学们都说她要去国外,不会参加这边的高考。李弈每天早上依然会在六点四十经过那个路口,他习惯性地会站一下,不自觉地看向西边,太阳每天早上都会照常升起,但李弈再也看不到那个红色的头盔从地平线那边升起的样子。

江明言来了一次他们班,他把江妙语的座位搬到了另一个地方,期间江妙语没有任何的举动,江明言也没有看过李弈一眼。

偶尔他会在课间迎面碰到江妙语,他想上去和江妙语道个歉,但是会不自觉地去幻想江妙语那天在雨中等他的样子。李弈开不了口,于是两人依旧礼貌地打着招呼,不过江妙语不会再多说什么了。

李弈一个人看着书,一个人复习。他小时候曾经很喜欢这样的生活,但他现在终于一个人安静了下来,他却并不开心。他依然会心无旁骛地学习,但是发呆的时候明显多了一点。

夏日的味道渐渐浓郁,黑板上的倒计时也一篇篇地翻过,高考终于来了。李弈提着笔走进了考场,挥墨为三年的青春作一个结。这些日子对很多人来说是兵荒马乱的,但李弈却按部就班地完成着一切,平静的参加完高考,也开始笑着和三年的同学们在毕业宴会上举杯。

那天晚上他们第一次见到高中班主任灭绝师太喝红了脸,李弈不知道徐玫衣没有能看到这一幕而感到遗憾。灭绝师太看着李弈和江妙语两人笑着,他们都是她教的班级中最优秀的学生,她举起酒杯向着两人说:“你们两个坐了两年多的同桌,一直相互扶持学习。其实我们老师私下一直觉得你们很般配的。”她难得地开了个玩笑。李弈有些尴尬地笑着,他不由看向江妙语,她脸上也挂着礼貌的笑意,眼神没有太多的羞意甚至情绪。李弈苦笑着回过头,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这顿饭酒杯碰撞,洒下了酒液以及他们的欢声笑语,连带着三年的青春,流逝在了夜里。

高考结果下来了,李弈不负众望,680分考上了一座全国名列前茅的大学,他依照自己的想法填报了法律的相关专业。李弈的心中没有太多的波澜,这个结果没有令他意外。接下来的暑假,乃至大学生涯,他都只是想专注于一件事——让自己更优秀。

他想象过无数次和徐玫衣见面的场景,徐玫衣也许会嘲笑他大学了还是一个书呆子。但他更想看到徐玫衣见到自己时,因为自己更优秀那惊讶的表情。

于是这个暑假李弈父母发现李弈变了,暑假他开始提前学习大学考级的相关英语,练习以前就会的钢琴以及书法,去学习长跑还有潜水......李弈甚至开始试着与其他老同学有往来。他努力想让人生翻入下一篇,想在大学再次见到徐玫衣时,让她看见一个更好的自己。

李弈也经常给徐玫衣发着消息,但她一次也没有回过,像是更换了所有的社交账号、联系方式。他不知道她为何会这样,只是经常看着她黑下去的头像发呆。长跑时也会路过以前每天等她的路口,仿佛那里有一个青涩内向的少年等着那辆电瓶车。

江妙语一家搬走了,据说搬去了她和哥哥考上的大学所在的城市,他们搬走的那天江父江母来打过招呼,不过那时李弈没在家。等他知道江妙语江明言搬走时,那里只剩空荡荡的门了。

他也会经常点开江妙语的聊天框,一句简单的“对不起”在他的输入框不知道打了多少遍,但他始终没有点下那发送的按钮。李弈不知道这一句道歉为什么这么难开口,也许时觉得那天晚上的缺席伤她太深,也许十多年的感情太过于沉重,沉重到他想要去逃避。

暑假很快就过去了,李弈在三个月中成长了许多。当李弈提着行李走入大学校门时,他的身上多了很多曾经没有的自信稳重。

进入大学的那天晚上,辅导员就召开了新生见面会,刚刚考入大学兴奋不已的同学们纷纷开始认识自己未来四年的新同学们。但是李弈却意外的发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江妙语同样坐在了这个班级之中,他上去礼貌地打了一个招呼,李弈看到江妙语的眼神中同样有藏不住的意外时他就明白了,她并非为他而来。

跟在他身后的十几年中,江妙语的一言一行已经烙上了许多李弈带来的痕迹,所以她也巧合地选择了这里。李弈暗自苦笑着摇摇头,命运有时就是这样的玩笑。

江妙语出落得愈发的漂亮,尽管还是那头柔顺的长发,但她褪去了曾经的腼腆与内向,整个人温和而自信。她坐在前排,许多男生都悄悄地看着她议论纷纷,李弈不由有些感叹,曾经总是在他身后的小女孩,已经在大学中成为男生眼中的焦点。

坐在江妙语身后的是一个看上去条件不错的男生,他尝试着和江妙语搭着话,江妙语微笑着与他交谈。李弈看在眼里,他不自觉地将手中的笔攥紧,心中莫名感到有一点不快,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出现这种情绪。

然后辅导员再宣布了一些纪律规定之后,同学就开始竞选班干部。李弈看到那个和江妙语搭话的男生上去竞选班长的职务,那个男生自信地走上了讲台,向着江妙语微笑着。

李弈本来不想参与班干部竞选的,但看到那个男生向着江妙语笑,李弈眉头一皱,将笔放在了桌子上,等那个男生的拉票演讲一结束,李弈径直站了起来,快步走上讲台。他看了看那个男生,又看了看江妙语,随及将目光放在了全班身上,他露出一个微笑,有力地说:“大家好,我叫李弈,今天在这里也想竞选班长的职务。”

李弈的腹稿打得很棒,精彩的演讲赢得了同学们的数次欢呼。在同学们的拥趸之下,李弈战胜了那个男生成为了班长。他站在讲台上,马上就望向了江妙语的方向,她也微笑着,为李弈鼓着掌。李弈看着她,心中下定了某个决心。

班会一结束,李弈就找到了江妙语,他看着江妙语,犹豫了一会儿,说:“我有些话想说。”他的语气中没有了刚刚演讲时的那种飞扬的自信。

江妙语愣了一下,礼貌的微笑停滞了一会儿,良久她又笑着说:“嗯嗯,好。”

两人一起走在校园的路上,李弈没有敢看她的脸,只是望着没有星星的黑夜,夏末的学院依然残存着温热。他调整了一下呼吸,用尽可能平静的语气说:“对不起,你生日那天我没来。”

江妙语停住了脚步,眼神中映射着复杂的情绪,说:“其实我后来知道你是救徐玫衣去了。”在路灯下,她的眼眸中好像揉着天上没有的星星,“这件事我没有怪过你,是我那天的想法有些太过天真了。”

“我......”李弈不知道该如何继续回答。

江妙语看向李弈的眼睛,说:“我一直在等你的道歉,其实我之后想要的就是你的态度。今天终于等到你说出口了。”

李弈抿着嘴唇,过了一会儿说:“我欠你的太多了,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对不起,让你久等了。”大学的路径上都是来来往往的学生,但喧闹中,两人之间很安静。

江妙语笑了,笑容不染纤尘,好像以前,李弈也笑了,他望了望夜空,又低下头看着江妙语的眼睛,说:“我能重新和你做朋友吗?”

江妙语笑着,眼神中有光,但没有回答他,她只是加快了步伐,走在了李弈前面。她回过头看了一眼在身后的李弈,勾起嘴角,笑得很璀璨,然后就向着自己宿舍的方向走去。

城市里的夜晚看不见星星,路灯下她的影子有些飘渺,李弈看着她离去的方向笑着。

没有人知道,李弈进入大学的第一个周末并不是和室友一起去到这座新城市里游玩。那天他一个人拿着地图,找到了东城与西城交接的那个路口。

这是他和徐玫衣约定见面的地方,尽管没有到约定的日期,但他想提前找到这个地方。他拍了一张照片,发给了徐玫衣那个也许不会上线的账号。

他想起了曾经的那个路口,徐玫衣也总是迟到,于是李弈就经常在她迟到的十分钟里眺望她来的方向。他从来不会觉得这种等待是不耐烦的,因为他相信徐玫衣会骑着那辆电瓶车到来。

李弈回忆起了很多,他至今不知道徐玫衣那天是如何在学校里面戴了一天的摩托车头盔而不被制裁。他想起了那天西墙外她放在他后颈那冰冷刺骨的手,以及她那恶作剧得逞的表情。他也想起了那天去河边烤肉,徐玫衣从他碗里抢走的那些肉。那天他们四个一起拍了照片,四个人都露出了那时最纯真的表情。

李弈回忆里的徐玫衣总是骄傲地笑着,像一朵盛放的玫瑰。


李弈换了一种人生的活法,用一般的标准来定义的话,李弈的大学生活是十分成功的。成为了班长,大一就被院长推荐入党,每次奖学金都有李弈的份。大学的一切好像对他来说都是游刃有余的。江妙语成为了他们学院公认的女神,性格温柔,面容姣好,成绩又仅次于李弈,只是对于大家来说唯一的遗憾就是江妙语的一切都好像和爱情无关,从来没有听说哪个男生能拉起她的手。

李弈曾一度被大家看好,他和江妙语郎才女貌,又曾经是一所高中出来的。但是两人的关系却一直止步于朋友。同学们有时候会发现他们一起出现在图书馆,李弈江妙语两人也时常一起出去玩。但大家都能感觉到两人之间没有到恋人的那种关系。

大一上学期的一个晚上,江妙语刚刚从图书馆回到宿舍,她的室友们就用一种怪怪的眼神看着她,“你又和你们班的李弈去的图书馆吗?”饮食男女总是宿舍里绕不开的话题,更何况是江妙语这种焦点人物。

江妙语很自然地点点头,回到自己的书桌,将借的书轻轻放到书架上。室友们还是那种似笑非笑地表情,一个神经大条的女生问出了大家都好奇的问题:“你们天天这样,又一起长大,为什么不在一起啊?”

江妙语听到这个问题,没有羞涩的表情,用平静的语气说:“其实我以前追过他很久。”她轻描淡写地说出了一个让大家无比震惊的事,然后又说:“他那时心里应该没有我吧。”

室友们从这件事缓过来之后,那个室友又接着问:“那你现在应该继续努力啊,赶快把他拿下,李弈这个人还是蛮不错的,学校里也有很多女生盯着他。”

江妙语笑了笑,想起了那些年她跟在他身后的日子,说:“以前是我一直在他的背后追随着。现在女孩嘛,我想等他主动一点。”她看着贴在书桌前的照片,上面是他们去河边烧烤那天的合照,照片上的她站在李弈身侧,头微微靠向他,眼睛笑得像两轮月牙。

室友努努嘴,对这个回答有点恨铁不成钢,说:“现在什么年代了,还等别人主动,你要主动一点!”这样的话烧烤那天她哥哥也说了类似的。

江妙语没有回答这句话,她看着照片上的几人,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说:“十八岁后,我以为自己不喜欢你了。但是现在看见你我发现自己做不到。这次你可以主动一点站在我身前吗?”

他们经常肩并肩地走着,但两人之间始终隔着一条看不见的线。江妙语会时不时地偷偷看着他,但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李弈没有看见过她的这些小小的行为,也没有看见她眼神中偶尔划过的犹豫。

李弈有时也会看着她,看着这个日渐自信的女孩。李弈和她走在一起时会想过走得更近一点,但脑海中有个影子总会让他停下脚步。



然后大学的半年过去了,李弈在下午又来到了这个街口,他中午为江妙语庆祝了生日,这一天也是他和徐玫衣约定的日子。他在街口的便利店买了两杯咖啡,坐着等待那个红发的女孩。

车辆往来在街口,可以管窥出大城市的繁华。咖啡渐渐冷了,李弈看着太阳落山,也看着霓虹华光慢慢升起,那一天他没有等来那个约定的女孩。

李弈大二那年,他还是在这一天来到了这个路口,依然是那个便利店,依然是两杯咖啡。高楼还是去年的高楼,往来的车辆似乎也是去年的车辆。李弈依然没有等到她。

......

徐玫衣在他的记忆中是一个活泼的红色影子,李弈每年都期待她会出现,但她还是没有出现。徐玫衣那天晚上说江妙语是个好女孩,江妙语在大学是那样的优秀,几年中李弈也有过去追求江妙语这种想法,但李弈知道,他始终忘不了那个红色短发女孩。那道红色的影子活跃在脑海,李弈认为自己没有资格去追求江妙语,这样只会更对不起她。


大学四年时光很快就过去了,李弈没有考研,但他凭着自身的实力进入了一家跨国的法务集团,人生的前路一片光明。江妙语则被国内最优秀的大学保研了,她从大三开始已经在学习研究生阶段的内容了。

人生只如天上的白云,各自向着不同的天空流散着。


李弈在第四年的冬天,依然来到了那个路口的便利店。他手边又是一杯已经空掉的咖啡,他低语着:“看来她今年也不会来了。”他闭上双眼,过往的时光一一在脑海中浮现。

李弈苦涩地笑了笑,手中多出了几年前的那张纸条。纸条已经皱得不能看了,上面有着些许褪色的字迹,这些字好像又被水浸湿过。李弈已经回想不起纸条上原本的内容了,但纸条上的一切痕迹都仿佛在讲述着一个故事。

店员看见了那张皱巴巴的纸条,又看了看李弈怀念的神情,好奇地问:“先生,可以和我说说你等的人和纸条背后的故事吗?”

他看了一眼青涩得如同他高中时代的小店员,将那些日子娓娓道来,店员认真地听着,李弈讲完之后又看了一眼街口。

“你说她什么时候会来呢?”

店员想了一下,说:“我觉得她可能不会来了。”李弈的神情没有波动,也许这个答案他猜到了,他缓缓说:“这是一个关于等待的故事。”

“那个叫徐玫衣的女孩,其实和江妙语一样,一直是喜欢你的。只是她在等你开口。”店员向他说着。

李弈摩挲着咖啡杯,看不出他的神情,他过了一会儿说:“我一直以为她的性格中全是那种玫瑰一样的张扬,所以我那时一直在等她开口。”他自嘲地笑了一下,“我不知道她对于感情会有着这样的被动,那天西墙外她本来要说的话,我现在大概猜到了。那天如果我没有迟到,也许故事就没有后来的等待了,但是我迟到了,一个小时消磨了她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

店员跟着叹息了一声,“她出国了,没有机会再去等了。同样的她,她也不想耽误你,所以她想让另一个女孩等到。”她话说到这里停了一下,店员悄悄地看了一眼李弈的表情,李弈坐在那里像是在发呆,她什么也看不出来。

于是店员又接着说:“所以她那天做了约定后,就没有打算再出现,她换了社交账号和手机号码——她不想你能找到她。她这样做是因为不希望你再去等她了。她许下这个虚假的约定可能是她对于这段感情最后的自私,她想留下这样一点点的痕迹。她知道你等过几年后就不会再来,她的痕迹也会慢慢淡出。”

李弈沉默了,城市今天的雨不大,但他想起了那天晚上的大雨。

店员给李弈递了一杯新的咖啡,说:“另一个叫江妙语的女孩性格很柔和,但也有你想象不到的坚定,十几年的追随,她比你想得要坚强地多。我相信那天的事不会磨平所有,她一直在等你,等你的道歉,以及等你的主动追求。她也有自己的骄傲。”

李弈看着小纸条,字迹很多都只剩几团颜色较深的墨团,上面还能依稀看到一个“等”字,他想起那天江妙语续写的下句,那也是她的故事。

“这些年我错过了很多。”

雨停了,街口那里俏生生地站着了一个女孩,她眼中带泪,看着李弈这边,李弈抬起头,看着她,两人之间没有说话。

他缓缓走过去,步伐也很平静。

“对不起,让你久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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