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有多少爱,经得起等待

我现在是一名正式护士了,在湘西偏远社区的一所卫生院——“德仁社区医院”。89年,毕业以后,我就被分配到这里实习。

这里的医生、同事和病人,都很好,都很照顾我,我喜欢这里的一切。但难免会别离,但是除了生离死别,我还是很愿意看到患者和我说再见的。因为,这就意味着,他们的病痊愈了,可以出院了。而这是作为实习护士的我,最乐意见到的事情了。

但是,就在我转正前的一个星期,这里的一位病人去世了。这场离别,哭干了我所有的眼泪。我想我当初因为调剂到护士专业而沮丧,就是因为这个原因吧,我不愿意看到人将死去的痛苦。

就算做再多的尝试和准备,都不能跟死神讨价还价,生命如此而至,而在这里死亡也如期而至。

这位病人是一位膝下无儿女,也无老伴的老奶奶。认识她的人都知道,她这辈子,从来都是她一个人独来独往的,没有什么来往的亲人。

八十多岁了,有一天肚子疼得厉害。在邻居的搀扶下,来医院就诊,检查结果出来了,是肠道癌晚期,活不过半年了。也就是老奶奶生命的最后一个月里,刚好我调到了这个岗位。

这位老奶奶病历本上写的名字是徐美娇,为人和善,像大家闺秀。她和别的病人一看望过去,就不一样。虽然每天住院卧床,行动不便,但她依然把自己的收拾得干干净净的,银白的头发上有一只铜做的迎春花的发夹,看上去很多年了,但很配她。就像看到发夹就能想起她。老奶奶说话有条有理,语气缓和,面带微笑。所以医院里的人,都亲切地喊她徐奶奶。

一天晚上,夏虫鸣鸣,我在值班室坐得热了,就去外面看看。看到石凳长椅上,徐奶奶坐着,仰头望着天空。天上有很多星星,一闪一闪地好似在冲地上的人眨眼睛,徐奶奶此刻像一位少女一样,流连地望着星空。

我悄悄地走到徐奶奶身边,把她的毛线衣披在她身上:“徐奶奶,别着凉了?”

徐奶奶的身体每况愈下,但我们都心照不宣地每日照常做护理,同样的寒暄,就像死神不会到来一样。

徐奶奶布满皱纹的眼角,弯弯地满含笑意,摸着我的手说:“刘护士啊,来,坐旁边一起看星星。”

星星还是几亿年前的星星,一样的大小,一样的色泽,一样闪闪发光。丝毫不论星空下的四季变迁,人生轮回,沧海桑田。

我看到徐奶奶的瞳仁里也有星星,一闪一闪地,很亮。这时候徐奶奶转向我说:“有对象了吗?”

“还没呢,徐奶奶。”我不好意思地低下头,脸涨得通红。我还没有谈过恋爱,刚来这里实习没多久,毕业还有两个月呢。

都说大学时谈的恋爱不靠谱,到时候毕业了总是要分手的,而我最害怕别离,所以还是不要谈恋爱的好。

“不谈也好,到时候找个好小伙,安安定定结婚过日子。”徐奶奶语重心长地说,“奶奶,怕是盼不到吃你喜糖的那一天了。”

听完这句话,原本夏日夜晚平静的心里,突然一酸:“徐奶奶,哪能啊?你要长命百岁。”此刻这样安慰的话语,我也觉得显得苍白无力。

我们不约而同地仰头望向那遥远而深邃的夜空,仿佛这样就可以寄希望于无尽的远方,这样就可以一时忘却当下的痛苦,这样就可以不让即将夺眶而出的眼泪掉下来。

一个星期以后,徐奶奶的病情突然恶化,连床都下不了了。为了让她能在最后的日子里,能安静平和些,院里给她安排了单独的病房。

临死前的人特别的安详,仿佛这才是生命本来的样子,生如夏花之绚丽,死如秋叶之静美。徐奶奶的话也比以前多了,但我爱听,我觉得这样可以减少一些她的病痛。

徐奶奶弥留的几日,连梳子都拿不动了。我就给她梳头。

有一次徐奶奶的那个生锈的迎春花发夹找不到了,徐奶奶急得都快哭出来了,还好在床底下找到了。徐奶奶握在手里,整整握了一天。

我问徐奶奶:“奶奶,这个发夹为什么对您如此重要啊?”

徐奶奶凝噎着说:“反正我是要走了,本想带到土里去的。既然你问了,刘护士,我就给你讲个故事吧,你要听吗?”

“好啊,徐奶奶,我最爱听故事了。”我笑着说,但内心是苦楚的,好像从徐奶奶深情的眼神里,我已经看到这个故事的基调是多么的悲伤!

徐奶奶躺在床上,头枕着枕头,起初看着我,后来望向了窗外桃红柳绿的春天。徐奶奶的故事发生在战争年代。

二战前期,徐奶奶那会也是个20不到的小姑娘。梳两个小辫子,走起路来在肩头一翘一翘的,很是可爱。

那时候,她作为战地记者,爱上了一位国民党的军官。两人郎才女貌,又情投意合,很快就在单位的同意下领了证,结了婚。

看上去幸福美满的婚姻生活,其实他们才短短过了两年。

因为工作性质的原因,两人聚少离多。尤其是徐奶奶,需要根据上级的指示,不断地深入前线,哪里有战争,哪里就需要她报道。

丈夫尽管是军官,但是是处理内勤的,工作相对稳定,所以劝她干脆辞职在家。在当时的情况,占地女记者的工作太危险了。但是徐奶奶,从小受的教育不允许她这样做,她爱自己的工作,深深地热爱着自己的祖国,她希望在这个危急关头,自己能挺身而出,尽量为梦想而奉献自己的青春。

她尽管也舍不得丈夫,也不愿和他每次分开得这么久,一去就是几个星期,甚至几个月,但是她不能放弃自己的事业。她告诉自己,也告诉丈夫,再等等,等没有战事了,等国家和平了,他们就能像普通夫妻一样朝夕相处、举案齐眉。

一次,徐奶奶因为前线告急,又要走了。临行前,她告诉丈夫:“等我回来,我很快就回来。”

一旦深入前线,生命就交给了上帝和死神的博弈。在枪林弹雨中,她负伤了,被送往后方的医院救治。那时候,战况混乱,内忧外患。根本无法像现在这样,一个电话就能找到那个思念的人。信件隔三差五寄出去,却迟迟又迟迟,杳无信息。

徐奶奶这一走就是大半年,当时她不知道家里所在的城市成都已经沦陷了。等她辗转多次,回到家里的所在地,房屋已经没有了。丈夫也已经搬走了。

四处打听,也没有人知道军官去了哪里。在那段朝不保夕的战争岁月里,流离失所已再正常不过。也许一别,就是一生。

在烽火连天的年代,要找一个人,简直比大海里捞针还难。

终于战火熄宁了,新中国成立了。这几年里,徐奶奶心里总放不下,觉得还能再见到丈夫。她把当时军官唯一留给她的纪念物带在身边,时时看着,想起他的音容笑貌,想起那天临走时,她对他说的话。她心里有愧,没能让他等到自己。

一天,徐奶奶坐在一家餐厅里吃饭。一抬头,发现丈夫就坐在对面不远处。她激动不已,真的是他,是她盼了几千个日夜的丈夫。她刚想叫他的名字,却看到他正朝着迎面走来的一位女子和两个孩子招手。

孩子老远亲切地唤他,爸爸。

这一刻,徐奶奶像讲别人的故事一样语气平和地叙说着。但我分明看到她泛黄的眼里,有泪光。

徐奶奶叫来服务员,写了一张纸条,让他给那位客人送过去。军官看完纸条,也抬头,看到了她。十多年了,他们终于等来了彼此,却再难相认。

过了一会儿,徐奶奶从服务员手里也接过一张纸条。是他的熟悉的字体,上面清秀地写着几行字:

我一直等你回家,等了很多年。可是有人说你死了。最后,我和我们部队里的同事结了婚。我永远爱你,只是命运弄人。看到你还活着,真好。替我好好照顾自己。请允许我再最后唤你一声,娇!

徐奶奶看到最后一个字,已泣不成声。在泪眼婆娑中,她目送军官一家人离开,直到他们的背影消失在街巷口。

从此,这一生,直到徐奶奶临死前,他们再未相遇过。

此刻,徐奶奶干涸的眼睛里,渗出了晶莹的泪水。而我也已经哭得不能自已。为什么相爱的人不能在一起,为什么那个年代有这么多错过,为什么如今我们还在为这样的离别而哭泣?

徐奶奶临终前说,他说他始终爱我一个人,这就足够了。这辈子他是我唯一的丈夫,我不怪他。怪只怪我自己,又有多少爱,经得起等待和别离?这一生我无愧于国家。如果有来生,我一定不让他等,我什么都不要了,只要和他在一起。长长久久,不分离。

徐奶奶讲完故事后的一天,就不能开口说话了。三天后的清晨,她安静地走了。

她火化的那一天,洁白如雪的发上,带着军官送给她的定情信物,那朵已经随着流年的经转,斑斑锈迹的迎春花,依旧开放着。

如这个季节般绚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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