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闲，该写对子了。

前些日给别人写春联，一条条纸裁着送过来，先问：内容选好了吗？

手边放一本对联书，毛笔甩开，稀里哗啦就是个抄。抄上一阵子，就觉得这些内容，年年就那么两句话。每年网上公布的新生肖对联，水平好像越来越凹了。

牛耕沃野千山笑，雪映红梅小院香。嗯，有人挑上这么一对子，算不错了，让我写，我就愿意一点一画，放正间架骨，思谋一下颜柳欧苏的笔法，给他好好写一幅。

金牛回春大地秀，红日放彩满门辉。也行。要颜色有颜色，要对仗有对仗。要遇上不管啥年头都要来个招财进宝之类的，写起来，两手油腻腻的，写着别扭。中国人过年，没有好语言加入，缺憾就太大了。

今天该给自己和友人写对子，要编，要自撰，要多打打腹稿。

放假了，天蓝，春日和暖；晴窗下一坐，倒一点儿红星墨液在瓷盏中；狼羊兼毫，拭一拭香木笔杆儿，润，莹，洁爽；万年红宣纸，抓墨稳，色泽亮，已经印好了金线龙纹，铺开一对子，压上翠碧嘎巴玉镇纸，等我铺毫。当此时，玩玩文辞，推敲几个好字眼，酸文雅儒，找到一个恰当的词，真可小小欢呼一下。渐渐，语言的芳馨，沁入神思，满屋子春光浮动，墨香融融。多大的享受。

牛年乃我本相，所以要好好想辞儿。

牛年是好年，牛是老实憨厚的人类良伴，说法丰盛，文渊极深，好词好句随便你想，左右逢源，其实很好编对子。

好了，我不找别人的说法，随口自己编，也能弄出一大堆——

青牛驮得紫气来

金犁耕破杏花天

想到了老子骑牛出关。人都好说《道德经》五千言，今天也该惦记一下老聃先生胯下那头青牛，它呢，只能是头拉犁的好牛。只让它驮李耳那么个干瘦人还不够。由它挂犁耕田，春天来得才美。

牛背吹牧笛，自在丰乐好日月

春风拂汗水，勤勉耕读嘉年华

十二字的对子，前五后七，我爱写这号的。一层一层，先短后长，句子舒展开来，铺向辽远之境，好。可惜现在家家门户低，不易贴开，只好编一个自娱了事。总归是田园风光好，牧童放牛归，咱们读书人手捏诗书一卷子，从窗口听见了笛声，正该好好念书，学习范成大先生，写那么几阕《四时田园杂兴》绝句。

岁月静好，不光是找个老深山沟子，把金银珠宝搬进去，过好日子，也还该是繁华大街边的小区里住安稳，从一片车声里，细听见那一缕牛背笛声。听不听得见，全凭自家心曲。

追赶春天，牛性子不改

牵拉岁月，花草儿通吃。

编一阵子，我就对雅词儿不耐了。毕竟属牛的，犟，是我本色。说准确了，是有一股子顽劣劲儿。但要是拿这个倔牛劲儿一杆子走到底地去追点儿好东西，一路上看好花儿，好草，好树，低了大牛头去触碰一下青草，黄草，白草，枯草，杂草，我都愿意。所以前面斟酌，一度就写成“牵拽岁月，青黄草都嚼”。改成了“花草通吃”，总担心有人会曲解——你个老牛，也太狂了吧。不狂的，先生们——吃，其实是想要尽情欣赏的意思。不会占有什么，只会细玩精品，好好看那些小小的寻常的美妙的万事万物。通吃，是想：花草这么好的东西，有多少要多少。更何况，吃，平声也。放在下联收尾，让人舍不得。

从牛性子，又想到我这个犟板筋，犟了一辈子，其实毛病不少，多少该拗过来一点吧？对，还是得练好自家功夫，这样耍点小性子，别人才能接受一点儿。何况，被世界广为接纳，心里舒坦，这牛年过起来，才有神仙味道。故辞曰：

脾气牛 本事牛 才是今天好汉

春天棒 心情棒 方为此年神仙

编高兴了，不顾及春联啦，只想更加稀奇古怪，更牛，更自以为是——

牛脾气只认常识

腱子肉能拉大车

犍子肉多，肌肉男也，筋登登，有劲，好干点实活，大活，才行。我想到了多坝沟当知青时候那辆生产队的大皮车，笨，沉，大。能拉动那辆车，得多牛？以我的经验，快步走，时时抡一抡膀子，抽空子吊一吊单杠，在双环上垂吊，双腿直角上搭额头，这样的好动作，还是要坚持做十个，那才提得动毛笔，抱得住厚本子的书，写得了万言大文章。一开腔，不咳不喘，吹他两小时的牛，才好玩儿。

这一想，就有点狂，有点狷，有点不知天高地厚，就写出了一个上句：“牛气冲天三百六十五个好日子，”这么一串数字出来，下面就续不上了。一鼓作气再而衰，铁定法则。做对联，也该当渐入佳境，前抑后扬，上逊下傲，先铺垫后高潮。你刚开始就冲天，一口气没那么长，内力没练好，写不下去，怪谁！是要慢慢儿来呀。所以就写个半拉搁这儿，哪位过路的才子看见，请你去续出下联来。

牛气冲天 三百六十五个好日子，

春色满园

好吧，下面戒骄戒躁，谦虚谨慎，夹一夹牛尾巴——

能执牛耳当然好

可拽尾巴从来闲

其实我天生就是牛尾巴——牛年快完了，虎年还差十天，我降生人间。我妈说，九娃属牛，是个老实蛋蛋。兰州敬家表外甥女敬辉说头多，嘻嘻一笑：舅舅好福气——正月前腊月末的牛，不干活，睡在牛圈里吃草，是卧牛呀！

牛尾巴当惯了，当不上官，应该的。我没有官运，命相使然。所以不该有丝毫牢骚，就该在这腊月里，正月里，把一口黄草嚼过来，倒过去，咀嚼，恰为正事，好文辞都这么来的，你也正好是干这个的。所以要把文本解读进行到底呀。这个事儿，国家都给你发勋章了，你那个文本解读的研究项目能得个教育部国家级教学成果二等奖，酒泉市好歹给了个第三层档的领军人才，说明什么？一股子牛劲儿，弄下去吧。

还是要给朋友写春联。还是要盯住牛字儿做文章。先前给合生洞藏刘玮虎先生撰了一联，有点儿草率：

洞藏仙酿人间醉

牛牵春色天地新

合生洞藏酒，口味越来越绵软，香醇缓缓涌上，越喝越舒服。我最喜欢。

装裱店的小牛，牛化龙，送给我一大叠子万年红春联纸，给他写，牛年，牛家后生，词儿是现成的——

牛入牛门福双降

春来春风气正和

横批：耦耕墨田

耦耕，乃是因为想起了《论语》上的一段话。孔子周游列国，迷了路，让子路去问渡口——问津。旁边田野里，“长沮、桀溺耦而耕”，子路就向他们请教。两个老头一打问，是孔子的徒弟，不回答渡口在哪儿，就在那儿阴阳怪气说闲话——全世界都稀里哗啦流污水，谁能改变？你小伙子与其跟上孔子那么个躲避坏人的人，还不如跟上我们这两个躲避世界的人儿。其实这也是在指路，给子路和孔子指了一条出口——别给世界找出路了，咱自个儿赶快隐居吧，哥们儿！

这段儿小说写得很精彩。有些注释家说：耦，并耕也。我想牛化龙是牛，牛年也是一头牛，正好，可以合伙并肩干装裱字画的文墨好事儿。

另一个朋友，自己开一所诊所，每天看病的人排长队。他这个人中西医兼能，对全世界的人都谦和，微笑。目前民间已有神仙美称。最早出身是中医。这也给了我天生素材——

牛黄牛膝皆良药

春风春雨尽神医

横批：康乐济世

下面还要给徐文军写一对子，小舅子徐文军两口子，都是医院的。哎，现在这个节口，医生多么了不起，他们又辛苦，又重要。那我就严肃点儿，庄重点儿，端端正正写一对子——

金牛神农耕大地

春风良医回新天

横批：康乐仁和

牛年，2021年，全中国，全世界，都该有一个新天地。人人都该做春风良医。家家户户都该康，乐，仁，和。

我是牛年人，写牛年对子，千言万语涌上心头。想来想去，还是简单点儿吧——

生肖正合本相牛

和气恰成元初心

横批：养怡自足

可铺开了红纸，不觉又写成了这样：

生肖正合勤耕牛

和气恰融欢喜心

横批：多福自求

对比一番，耕田毕竟是牛的本分。更何况，“多福自求”这四个字儿，比“养怡自足”写得好一点点。

没敢用米芾的飞扬俊秀，还是学一点儿颜真卿。据说写对子写春联，用墨厚实一点儿，肉乎乎的，和气，福气，才丰润，才饱满。

放假了，磨点儿松墨

认认真真临摹春天

王羲之最像春草

颜真卿有如浓厚薰风

米芾还是一匹快马

快步走过北大河南岸

就用他们的样子写我们的好心情

写得端端正正，俊秀妙严

然后把大红的两条才华

挂在门两边

多牛呀

当我们拿一只毛笔

书写祖传的语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