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读刘亮程《一个人的村庄》,被那些鸡鸣狗叫、苞谷麦苗、炊烟草房给唤醒了。
村庄是带着满满的烟火气的,只是我们在不断的离开,野草便从村头一寸寸开始侵袭,直到长进了荒芜的庭院。
刘亮程说“炊烟是家的根”,我说“乡村是我们这些农村孩子的根”,走到哪都还执拗地生长着稻梁麦菽,在寂寥的夜晚能听到庄稼拔节的声音。
我所生活的地方叫筱水村,与其同名的村庄在我们县里面就有三个,每个村庄都有一条绢细温婉的小河流过,她的名字就叫筱水河。
记忆中的早些时候,村里还是搞集体生产的。春光里,全村的妇女坐在一块铡着刚刚割倒的紫云英,男人们则赶着牛在水田里开始犁铧了。
熟悉的程度有多深,玩笑的尺度就有多大,荤素相间、粗俗直接的话题,总能撞开谁的隐私,生出新的故事。那时候,人们之间是很熟悉的,熟悉到谁奶头上有一颗痣、谁晚上睡觉放连环屁,都清清楚楚。
后来,分田到户了,我们是一年种三季的。冬种小麦或油菜,春夏各种一季水稻,所以我们一年有好几次“双抢”。最辛苦的时节,身上是无半根干纱的。连收带种,时间紧、强度大。土地自是悠闲地等待着,人却必须匆忙地苦干着。不干,半点收成都没有。
那时的村庄,从鸡鸣声中醒来。我们先是步着落月、踏着晓露地去河边放牛,蚊子成群,相伴而行。炊烟袅袅升起,早饭的香味已然飘出很远,牛儿便陆陆续续地赶回了牛栏。
上午的太阳总是蹿得很快,我从这一丘田到下一丘田,影子缩短了不少。那时,我喜欢光着背在地里干活,乡亲们都说我晒成了水牛皮,再后来就成了腊肉皮。但回头看看父母,他们的衣服就像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还泛着白白的盐渍。
正午的阳光太毒,脚踏在地上,炙烤得生疼。简短的休息一下,便扛着工具回到了水田里。身子伏在暑气蒸腾的水面上,背上承载着火热的太阳,不就是白居易所写的“足蒸暑土气,背灼炎天光”吗?他看后都“念此私自愧,尽日不能忘”,我就更是烙下一生的深刻了。
荷锄带月归,是多美的田园生活。可对于我的村庄来说,那是一种无奈,一种急于奔赴更好生活的冲刺。蛙已开始鼓噪,我们还像竞赛似地从河里引水灌田、挑水浇菜。
月亮斜斜地照着沟渠,水桶里晃着明媚的月色,等回家吃晚饭已差不多成夜宵了。第二天上课,眼睛都红红的,但却没有一丝倦怠,因为这片土地从来不生长懒惰。
我们的村庄更多的是山,从这家到那家总是要翻山的,平时只能是鸡犬相闻,炊烟相望的。
但我们当地叫山的很少,大部分是岭,因为不够巍峨。岭上最多的油茶,每年九月便是采收的季节,我们便爬高爬低、翻山越岭的在山上劳作,河边的油铺也吱呀吱呀地开始转起来了。
岭上是小孩子们的天堂,有鲜花野果,有蘑菇野菜,有飞禽野兔,还有可供英雄驰骋的复杂地形,木头枪、游击战、抓俘虏、建山寨,当年的战术精髓在我们湘东的村庄里是不会丢的,只会越来越葳蕤。
当然,筱水河也是我们的乐园。摸鱼逮虾,下河游泳,放牛放鸭,哪一样都能把我们聚起来,让我们耽于此,留连忘返。还有妇女们在河边的捣衣声,竟一点一点地锤进了梦里,成了回不去的乡愁。
总有一片土地寄予深情,像梁忠实之于白鹿原,莫言之于东北乡,刘亮程之于黄沙梁。我们都是村庄里长出来的作物,带着浓浓的乡土气息。一觉醒来,枕边等待的还是鸡鸣犬吠,只是那一根磨光的锹把已不在门头,换成了谋生的其他装备。
如今的筱水村早已变迁,先是一分为二,分属两个街道办事处,再就逐步成了社区,土地上不再种庄稼,而是种上了林立的楼房。连那些岭都被削掉了,仅剩的一部分成了城中的绿地公园。父母们混得一生的农业技能,就这样荒废了。
我离开村庄也二十多年了,现在回去也成客人了。更苦的是,回忆已无寄托处,徒留伤感在街衢,往日的村庄已是陌生的社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