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出生在一个不知名的深山,十三岁之前,从未向往过外面的世界,因为我那时尚不知何为世界。
当年,我最向往的,是大山的那一边,七岁到十三岁的时光里,我漫无目的、无拘无束地生长,幼小的心灵和不发达的小脑瓜里充满对山那头的好奇和憧憬。
山的那头到底是什么呢?
我跑去问我爹,他说,山的那头住着一位修炼千年的老神仙,是神圣的禁地,凡人不得入内,仙家宝地,凡夫止步。
我跑去问我娘,她说,山的那头住着一群蓝色的精灵,他们活泼又机灵,他们快乐又聪明,他们镇压着一个比孟婆还可怕的上古妖婆。
我问遍了山村里所有的人,他们要么摇头不知,要么信口胡诌,因为他们全都没有走出过这座大山。只有两个人除外,那就是我的师傅:
一个是山里的算命先生吴半仙,据说他已经活了两百五十多岁,是山里寿命最高的一位老者,绝对的见多识广。听闻他在一百岁大寿之后便离群索居,走出村落,跑到村西边一个僻静的山洞里隐居去了。
还有一个是村里的郎中王神医,单名一个吉字,他小时候山里的长辈都叫他小吉,现在他老了,拜我所赐,村里调皮捣蛋的娃娃都叫他老吉。老吉年轻时是个妇科大夫,再加上他光棍儿,又姓王,没人愿意跟他做邻居,他只好一个人搬到村东边的山脚下搭了一间茅草屋过日子,终日与草药为伴。
我七岁那年,爹娘说不想让我输在人生的起跑线上,不想让我像他们一样,天天放牛耕地,过着盼不到头的苦日子,于是,他们用扁担给村西边山洞里的吴半仙挑去两筐地瓜,给村东头草屋里的王神医挑去两筐山药。
就这样,一个老神棍,一个老中医,成了我的师傅。
我跟老神棍学习占卜星象,跟老中医学习医术草药,顺便跟他们学学写字。
我问他们,山的那头是什么,他们的答案一模一样:
山的那头还是山。
这是我稚嫩的心灵第一次尝到绝望的滋味,所有的好奇心和幻想都破灭了,我觉得天下应该就是连绵不绝的群山,一山套一山,山那头住的估计也是一群和我们一样,整日耕地放牛的人。
我每天除了一早一晚去两位师傅那里上两堂课之外,其余时间都在帮爹娘放牛。
矬子里面拔将军,再穷的地方也有贫富划分,牛并不是我家的牛,而是我们山里首富牛百万家的牛,我们种着人家的地,就要给人家交租放牛。
牛百万老来得女,取名牛桂花,爱若掌上明珠。
桂花比我小两岁,是我青梅竹马的小伙伴儿,我发誓长大后要娶她当媳妇儿,尽管爹娘曾不止一次地警告我说:
别傻了,你们根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贫富差距太大了,人家家里可是有三头牛,五亩地啊,要找就找个门当户对的吧。
桂花经常翻过她家那道高高的篱笆墙,偷跑出来,和我一起去大山放牛。
全村只有她家一家有院墙,别人家都是在地上围一圈石头而已。
有一次,我们在山谷里放牛的时候,我跟她开玩笑说:
桂花,还好你姓牛,如果你姓梅,叫梅桂花,那就真不知到底是梅花,桂花,还是玫瑰花了。
她红着脸,说,呸,你才玫瑰花呢,你全家都是玫瑰花。
那年我十三,她十一,在我一生中最天真烂漫,无忧无虑的时光里,我的初恋,陪我放了六年的牛。
她摸着老黄牛那毛茸茸的耳朵,低着头,红着脸,羞答答地说,你要好好放牛,等将来攒够了钱,跟我爹把这头牛买下来,当做娶我的聘礼。
看着她那羞红的耳根,我不禁想起了老中医前两天教我的那首诗:
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像一朵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
我的人生从此有了目标,那就是放牛,赚钱,娶媳妇儿,生娃,娃再放牛,赚钱,娶媳妇儿,生娃……
子子孙孙无穷尽也,想想就很幸福。
变故发生在那个夏天的黄昏,当时,火红的夕阳要落山,红霞照满了半边天,那头牛见了红得诡异的太阳,发疯一般冲着西山奔了过去。
至今我也想不明白,那头牛当时为何会做出这么奇怪的举动。
或许它已压抑的太久,它早已厌倦了这日复一日,吃草耕田的生活,于是它顶着闪亮的犄角,嘶吼着,挟着撕破天地气势奔向了太阳。
就像老神棍师傅偶尔唱的那样:
如此生活三十年,直到大厦崩塌。
也许是受到那头牛的感染,也许只是为了我的老婆本儿,下意识地,我追随着那头牛,开始了我夕阳下的奔跑。
我跑过了溪流,跑过了田野,跑过了眼前的苟且,跑进了大山深处,跑进了风云暗涌的江湖。
多年以后,我穿过了山和大海,也穿过了人山人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