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花瓷
陈乐奇
青花瓷无疑最中国！
亮青釉罩着的各色青花，有的深蓝、有的翠蓝、有的灰蓝、有的浅蓝、有的淡蓝，她们蓝得深邃，蓝得亮丽，蓝得轻盈，蓝得丰润，蓝得魅惑。每一件青花瓷，有如中国人的性格，恬静、淡雅、含蓄、内敛、素朴。各式造型，无论是宫廷贵族的陈设器、把玩件、文房用品、生活器具，还是平民百姓家的摆设瓷，实用器，从观音瓶、玉壶春、贯耳樽、琮式瓶、赏瓶、花觚，到梅瓶、香炉、坛罐、盘碗、杯碟，或端庄秀雅，或大气开张，或玲珑精致，或古拙厚重，其线条或舒展柔美，或沉雄刚健，或圆中带方，或方中显圆。尤其是画片，无论是宫廷花鸟，山水人物，戏剧故事，还是博古风俗，文人写意，有画必有意，有意必吉祥。三娘教子、郭子仪拜寿、婴戏图、寿山福海、河清海晏、麒麟送子、凤穿牡丹、渔樵耕读、一束青莲、一鹭莲科、松竹梅、指日高升……无不蕴含丰富的文化内涵。
我对青花瓷产生兴趣，缘于屋场里颖娭毑家翘头案上的那对青花山水纹盖罐。
小时候到她家辞年，常见她从罐里抓出一大把一大把的糖果分发给我们这些这小把戏，在我幼年的记忆中，那对罐子太漂亮太宝贝了，要不然颖娭毑怎么老把好吃的糖果藏在里面？
稍大以后，辞年讨糖吃的事作罢了，便学着成年人去屋场里逐门逐户地给长辈们拜跑马年。去颖娭毑家时，渐渐地发现她家的许多与众不同。譬如她家客房的摆设，便与别人家的大不一样。北墙边摆一长条形的翘头案，案上除了那对青花盖罐外，还有一对插着鸡毛掸子的粉彩嫁妆瓶，案下一张八仙桌，桌上放着茶壶茶杯，桌的两旁各一把太师椅，东、西两墙各有四把玫瑰椅，每两把中间有一茶几，除南面带窗的墙面外，其余三墙均挂有字画或装满家人亲友相片的相框，翘头案两端各立一个长条形的书柜，柜内挤挤挨挨的全是书。不管是拜年去她家，还是平时去她家，总能发现颖娭毑戴着老花镜坐在太师椅上翻看一些老得发黄的书籍，进她家的客房，你不由得不肃然起敬。又如，去她家，你的言谈举止必须特别注意，你不能翘脚，不能随便抽烟，接茶时必须起座，双手捧上，说话时不能高声，更不能带粗痞话，否则，她一定会一脸不高兴，甚至拂袖离座。
原来，颖娭毑出身于书香世家，虽然受过新式教育，但骨子里占主导的仍是传统文化。她嫁给勤劳善良的谷大爹后，便成了家庭的主心骨，自然也将浓浓的书香带进了夫家。 她一生养育了八个子女——五男三女，六个子女在不同时期考入不同类型的大学，其中，老大在解放初期即考入武汉大学。除老二、老五留在身边外，其余六位均在外地工作。
颖娭毑家有一套严厉的家规。家人们不准抽烟，不准打牌，不准擅自外出，不准滋事斗殴，不准搬弄是非，不准虛夸空谈，都必须守本业，安本份，务耕织，勤读书，讲礼仪，尊老爱幼，和亲睦邻，与人为善，赈济孤贫。尤其是在礼仪和读书方面，她更是率先垂范，对后辈要求严格。子孙们读书的事，她抓得最多最勤；逢年过节，她一定得穿得干干净净，她说，这是对子孙们的一种礼貌；她咛嘱家人，亲戚朋友的长辈过世了，必须前去叩头吊唁，“有朋自远方来，不亦悦乎”，客人来了，要热情招待，客人辞行，必须起座，目送客人走远，她说，这是对客人的尊重。这些家风一直沿袭至今。屋场里的人说：“颖娭毑的崽都七十多了，出远门前，必先告之九十多岁的老娘自己要去哪里，回家后的第一件事，是到老娘那里报告：“我回来了。”
我大学毕业后，因在家乡附近的学校教书，有机会常去颖娭毑家看望老人。因为我是学历史的，老人便喜欢同我谈论一些典籍，如《春秋》、《左传》、《史记》、《四书章句集注》、《史通》、《文史通义》、《考工记》、《无双谱》、《格古要论》、《陶雅》等等，我甚是吃惊！问：“后两本书我听都没听过”，老人说：“这不怪，这两本是博古专著，我父亲专门从事博古研究，受父亲影响，我年轻时候在文博方面也有所研修。这两本书，一本为洪武年间曹昭所著，一本为同光年间寂园叟所著，是专论陶瓷工艺和陶瓷鉴赏的著作，家里的其他一些书籍、字画、家具、瓷器，都是我出阁时父亲给我的嫁妆，青花瓷就只剩下这对罐了。”老人将我带到青花罐前，指着那对罐对我说，这对青花山水纹盖罐是乾隆时期的老物件，家传之物。她说，清三代康雍乾的青花瓷是中国青花瓷制作的又一高峰，这三代的青花瓷，那怕是民窑作品，无论是胎釉、花色，还是绘画、造型都十分精良。你看，这对青花罐，砂口，丰肩，由肩而下，线条均匀地徐收至圈足，高二十四公分，腹径最宽处二十二公分，端庄秀雅，扣上盖，线条的转合，轮廓的比例便完美地凸显出来。尤其是画片，山不相连水相连，亭台楼阁，古树参天，太阳高挂，大雁排飞，或高士对奕，或老者垂钓，怡然自得，一目甜美的山水风光。而深沉又不乏灵动的浙青青花料，以其色地的浓淡，或皴，或擦，或点，或染，有如国画水墨般效果，将山水氤氲的意境恰到好处地渲染了出来。
听了颖娭毑的讲解，我不由得不钦佩老人的学问和涵养；当然，我也自然明白：她的子女们为什么都会读书、都有礼貌、都有出息！
我自此爱上青花瓷了！二十年来，陆陆续续地收藏了二十多件明清青花瓷，每每望着这些漂亮的瓷器，我便想起颖娭毑，青花瓷身上所承载的文化所承载的美，不恰恰是颖娭毑身上所承载的么？
我喜爱青花瓷，不只是因为从她身上可学到丰富的知识，最主要的是她的内在的美和她身上所蕴含的丰富的文化内涵，有如颖娭毑，有如颖娭毑的家风，可陶冶我的情操，提升我的修养，净化我的心灵，而这，恰恰是当下物欲横流、人心浮躁的社会所缺少的。
颖娭毑那对青花罐早已传给了在外做官的小儿子。老人对小儿子说：“青花罐，青罐也，青罐者，清官也！做官，务必清廉，这对罐特地留给你，寓意全在此中！”
2016.11.23
